鬼市之中亦没有晨昏,谢流光在凡间养成的作息就这样崩塌,所幸随着魂体与肉|体的磨合愈来愈好,不再像从前那样一日要睡上近十个时辰。 鬼厉也确实如约给墨山闲找了一把筝,七品焦尾筝,谢流光看到筝就不动了,墨山闲便给他弹了一段。 音响山川为之色变,破空的音刃要把所有东西都割碎,谢流光坐在旁边,却只顾着说:“好听。” “还没踏入修仙一途的时候曾经学过。”墨山闲同他解释,“后来是碰巧遇上了拨乱,属性也与我契合,就一直用了。” “前辈的修为,无需用武器就可令天地变。”谢流光认真说。 “我当然也有需要用武器的时候。”墨山闲温和地看着他,“我也是从筑基一步步走上来的。” 墨山闲自然也是从筑基一步步走上来的,只是他那个时候年少轻狂,同辈之间无人能敌,越阶挑战更是常有之事,个性不仅桀骜不驯,还阴晴不定,没见哪个人能得他半分特别青睐,尤其是他步入半步登仙以后,任谁和他说话都得掂量着,生怕一个不察就惹恼了他。 鬼厉也是头回见性情这般和平的墨山闲,能这般正常地同人交往,也没摆出什么排场架子。把他放在鬼市里待着,也是给鬼市找了一个稳当的托底。 随着仙盟宴召开时间愈近,鬼市也不大太平,小宗门急于在这百年一回的宴会上提升地位,散修也乐意趁此之际在仙界打出知名度。甚至于一些大宗并不出众的弟子,也会在此处探探,以求能捡着什么 正值鬼市大开,是以无数修真者皆在此处交换情报,买卖武器装备、灵丹妙药。人多了,自然也会有些骚乱。 这便是鬼厉这些时日都留在鬼市的缘由。 他借着观摩谢流光的练习,又多跟墨山闲套上几番话,想知道他所说的“不会有人突破了”到底指的是什么,但墨山闲不是拿别的话头绕过去了,就是干脆不理睬,让他毫无办法。 世间渡劫,方有十几二十人,化神,如今也只有五人。至于半步登仙,自墨山闲陨落以后便再无人突破。 鬼厉原本和墨山闲便差了两个大阶级,如今也摸不透对方的境界,只是原本根底还在,想必也不会太差,他问墨山闲,对付通天宗的两个化神,如今胜算几成? 墨山闲当时盘弄着手下的筝,答:“这是流光自己的事,我不会帮他动手。” 也是,墨山闲何等实力,真想去帮他把那个许承天给杀了,也无需再等,哪怕动不了那秋飞燕和谢鸿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杀个渡劫巅峰也是没什么大碍。 两个月时光飞逝,等到仙盟宴即将召开之时,谢流光已经和这把崭新的独属于自己的剑磨合得很好了,最后一次全力出剑,竟在鬼厉开辟的空间上又撕裂了一道缝隙,仅剑气便有划破空间之能。 他当即雀跃,一定要给墨山闲展示,墨山闲看了,又教给他破空开新天地的法门,直到把那一方小空间搅得七零八落,鬼厉上来找才罢休。 不过百年时间,仙界各宗在外并无太大变化,和墨山闲在时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通天宗又多一位化神,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第一宗。 由这第一宗举办仙盟宴,自然排场盛大,各路人士提前三天便纷纷到场,去往通天宗提供的歇息处,已经开始互相结识。 谢流光最后一天才到,面上带着人皮面具,修为压制至元婴,身份是鬼厉提供的,乃一介散修,落户青州。 只他一人,从步入通天宗的那一刻起就有些细微的颤抖,面前各山各峰皆是熟悉,和自己还在这里修习的时候并无区别,乃至外门弟子校服的样式也和从前别无二致。 前来牵引的外门弟子他不认识,通天宗外门五十年一次招新,如今据他还在门内修习之时已过一百五十年,早已物是人非。 他握着手腕上的镯子转了一圈,冷静下来。 墨山闲早先便叮嘱他,通天宗内阵法重重,还有两位化神坐镇,提前轻举妄动,讨不着什么好。等到阵前切磋,再去动手也不迟。 冷静不下来。 谢流光走进外门弟子安排好的房间,关上木门,回过头,屋内设施一应俱全,皆是上品,就连一角点着的香,也和从前自己做弟子时期放在房间里的别无二致。 现在只觉得恶心。 熟悉的道袍恶心,熟悉的味道恶心,从未变换的布景也恶心,四百多年前第一次走进通天宗以为这里是神仙住的地方,对所有的东西都抱有期待,第一次被领进属于自己的房间的时候害怕自己的身上的凡尘污染了这天上的仙宫,站在门口愣是站了一个晚上。 第一次见到这云端上的山峰满心好奇却不敢多问一句,见到那清风霁月的仙人唯恐自己脏了他们的眼。谢鸿影不肯抱他也未曾牵过他的手,总是半步将他甩到身后,他当时虚岁未满十岁,跟在谢鸿影身后跑,跑也跑不及。在凡间流浪衣衫所以脏乱,生怕在这不染尘埃的地板上留下脚印。 如今只觉得恶心。 亭台楼阁浮云间,飞鸟走兽亦不染凡尘,谢流光推开窗,远处流水自天上来,分流自各峰。 他关上窗,背靠着墙面站着,卸了浑身力气地站着,半晌喊:“前辈。” 他蹲了下来,又喊:“前辈。” 面前淡淡散过一缕烟,墨山闲自其中浮现出身影,一贯的墨发长袍,低低叹息一声,伸手把谢流光扶了起来。 “别哭。”墨山闲说。 “我没有哭。”谢流光说,把自己倒在他的怀里,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以前住的地方和这里差不多,通天宗所有的地方都是一例的。” “宗门大多如此。”墨山闲把他抱到床上,又给他擦了眼泪,“我从前的房间也跟这里差不多,不过太久了,记不大清。” 片刻,谢流光又说:“我第一次来的时候,绕着山的流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我是很想问一问的。” “从云里来,截了要落成雨的云。”墨山闲答。 “我以前不敢问。”谢流光说,“我哥看起来不喜欢我,我从前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把我带回通天宗,我修为长进多么快他都不开心。可他对谁都不亲近,我以为他生性如此,但他说起……那个人,就会笑。” “他该死。”墨山闲说。 “他该死。”谢流光说,指节上的指环闪着一丝银光,他说,“等我突破了化神,第一个便要斩他。” 他从不去想自己有可能不会突破,从第一次引气入体开始,他便一步一步向上,所有的艰难险阻皆被他斩在剑下,他原本就该攀上最高峰。 他的身体又轻微颤抖起来,墨山闲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灵力收好。” 谢流光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很低,在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我会好好收好灵力,等到明天,我会杀了他。”
第13章 墨山闲点头,本欲叫他先休息,却听到隔壁有了些旁的声音。 木质的屋子,每间房都下了隔音的禁制,但对于他们的修为来说,倘若有意,这般禁制等于无物,隔壁其余散修交谈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 “听说前些时间顾兄在一个秘境里夺得了上好的法器,这一次仙盟宴,顾兄可得好好表现表现,也让贤弟能观摩一二。” 另一人则道:“观摩不敢当,你这回也到能参加‘殿前试’的修为了吧,这次你若是能在殿前试多挣些风光,必能在之后也多获得些资源。” 二人又感慨了片刻,那先一人道:“要说‘殿前试’,上回的仙盟宴,通天宗那许承天,可是光华无限。” 谢流光握紧了手,墨山闲稳着他的灵力,继续听着。 却听那“顾兄”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确实,不过……你可曾听说过——谢流光?” 谢流光一愣。 另一声音马上变得急促起来,慌忙压低,像是躲躲藏藏一般说:“你说这个做什么?” “他当年的殿前试……才是惊才艳艳。”这“顾兄”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三百年间一共三回,回回是魁首,许承天那剑——” “顾兄!”前一人急忙打断,“这里是通天宗,再怎么说,他当年也是夺了……夺了……” “这种事,谁说得准?他们这种大宗门……”那“顾兄”的声音一转,把话停了,又低声嘟囔,“我跟谢流光打过交道。” “那都是过去了。”前一人说,“人已经死了,现在的这位,才是通天宗的大师兄,多少资源砸在他身上,漏一点下来,都能淹死我们!” 二人沉默片刻,没有再说下去,又开始谈了些旁的事。 而谢流光这边,房间里也沉默下来,没有再去听隔壁的动静。 墨山闲问:“隔壁那个姓顾的,你认识?” 谢流光看向他,茫然摇头。 “也正常。”墨山闲笑道,“当初那么名冠一时,便只有别人记住你的份,没有你来记住这些无关人的道理。” 谢流光喃喃说:“还有人记得我。” 修道修仙,被打入泥泞,千人弃万人骂,一夜之间所有人对他的态度都变了,不曾想还有人记得自己从前。 明明修道三百年,一贯的风光,一贯的少年意气风发,但那些记忆都磨灭,刻在骨子里恨恨不能忘怀的却是那么几个瞬间,从下而上去看那些人的瞬间,身上带着血而头被摁在地上的瞬间,双手撑地而不能站起的瞬间。 是有好时候的。 抱剑站山巅,来人皆败在阵下,他将人扶起,看到的无一不是敬佩。 灵火焚身时他总觉得前尘往事就像一场梦,也许意气风发的日子根本就不存在,没有落差也就没有那么痛苦。 他盯着墙像要把这墙面盯穿,缚灵台一百年,接触他的弟子无一不带着厌恶,像是他生来就有罪。 “还有人记得的。”他又说。 “是。”墨山闲应。 “前辈。”谢流光回过神来,又赶紧叫,有一个人验证就足以说明自己没有说谎,他抓着墨山闲的袖子说,“我从前真的,我的剑,同阶之中未尝败绩……现在不是我的剑了。” “你手里的剑。”墨山闲纠正,“未曾有过败绩是你,不是你的剑。” 谢流光愣愣重复:“是我。” 他说:“旁人夺了我的剑,也夺不去我的剑法。” 墨山闲颔首,他便嗤嗤笑了:“也不过如此。” 也不过如此,抢了他的修为,夺了他的根骨,拿了他的称号,用了他的剑,给旁人看了,还是觉得不如自己。 · 这一日夜里,通天宗便开始办了酒会,算是仙盟宴的前场,此时的各路修真者大多到齐,聚在一众,不为吃食,只是品一品那仙露琼浆,再互相拜会结识新一辈的人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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