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对不起,师父不知道……不知道是你……” 鹤予怀被问道剑割断了喉咙,几乎发不出声,他的声音像是坏掉了的箫,呕哑嘲哳难以入耳。 脖子处很痛,问道剑比起玄渊要凶狠百倍,鹤予怀的神魂也被划出一道伤痕。 “你想要回自己的身体……”鹤予怀呛出一口血,“马上就能拿到了。” 他脸色因为失血而惨白,从脖颈上溢出大片的血滴落在谢不尘身上。 鹤予怀掐了好几个清净诀,将谢不尘身上的血迹清掉,淡金色的灵力覆盖在伤口上面,勉强止住了汹涌而出的鲜血。 他把谢不尘抱起来,放在了冰棺旁边的床上。 这张床是鹤予怀摆在这里的,他平日里并不在卧房睡,而是在这里和这具没有生机的身体待在一起。 尸体无知无觉,并不需要人陪伴,是鹤予怀需要这具身体在自己的身边。 谢不尘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过来时看见远处的天际火云如烧,红透半边天。 眼睛亮亮的飞廉灵兽站在自己胸口上,十分兴奋道:“你醒啦!” 谢不尘一愣,几乎以为自己是在五百年前,至于其余的一切,都只是他练完剑之后贪睡做的一场梦。 但很快,他就认出来,面前的灵兽并不是呆呆,而是紫微。 他环顾四周,这间房子很熟悉,正是他在见春阁的卧房,里面的东西摆设和记忆里别无二致,所有的一切都干净整洁。 谢不尘动了动身体,那些剧痛感都消失了,浑身经脉也都运转流畅,丹田也完好无损,火红的灵根盘踞在身体内,周身的灵流庞大而强盛。 他回到自己的身体里面了。 谢不尘掀开被子,赤着脚下了床,床边的梳妆台上摆着一面镜子。镜子里面,谢不尘看见自己的脸,和那两颗缀在眼下的小红痣。 脖子处的伤痕已经很淡了,不知道是谁——好像也只能是鹤予怀了,谢不尘想,给自己的脖子上套了一个用蓝金布带所做的项圈,布带上以金线勾勒纹路,缀有珍珠,中间还挂着一块红玉。 谢不尘扯开这遮掩,拿起摆在案几上的问道剑,朝门口走去。 然而刚走到门口,迎面就撞上了鹤予怀。 鹤予怀一身回纹仙鹤宗服,脖子上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绷带,目光落在谢不尘身上。 “要走了?” “让开。”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鹤予怀温和的神情滞了一瞬。
第44章 鹤予怀险些没能维持住自己的表情, 他顿了一会儿,轻声道:“……你身体还没好全,先在苍龙峰留几日吧。” “你睡了三天, ”鹤予怀又说,“我本想等你醒了就告诉掌门和你师妹霜玉你回来了,让他们带你在上清宗逛逛。” 话音落下,鹤予怀没有听到谢不尘的回答, 回应他的只有一阵难捱的沉默。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鹤予怀开口呢, “我不会把你关起来,往后你想去哪就去哪,我不会拦你的。” 听到这话,谢不尘的眼珠子终于动了动, 说出的话却让鹤予怀心底一寒:“仙长,你觉得我会信你吗?” 鹤予怀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但是失败了。 信任是一旦破坏了就难以建立的东西,他骗了小徒弟太多次, 谎言让他们之间的联系崩裂成碎片, 已经难以恢复如初。 鹤予怀道:“信不信在你,我不知道, 如果你实在不相信我,我可以向天道起誓……” “不用了, 仙长, ”谢不尘闭了闭眼,“到此为止吧。” 鹤予怀即将抬起的手一僵。 谢不尘说完提着剑,绕开鹤予怀, 朝见春阁的大门走去。 鹤予怀沉默着看谢不尘的背影。若是真的让谢不尘走出这一扇大门,他们或许今生今世都难有再见面的时候了。 谢不尘昏迷的这三日里面,鹤予怀想了很多事情。 想他和谢不尘那处心积虑的初遇,想那互相依偎着走过的十几年,又想渡劫那日滚滚的天雷和横过谢不尘脖颈之后寸寸断裂的玄渊,想谢不尘错过的那五百年时光……想到最后,发现还是自己错得太多,错得太深,以致于时至今日,竟然想不出任何一个可以弥补过错,可以消除所有痼疾伤痛的办法。 他的徒弟不愿再认他这个师父,豁出命也想要逃离,那十几年里面两个人所建立起来的信任、情谊,已经消失殆尽,留下来的恐怕只有厌恶和憎恨。 鹤予怀坐在谢不尘的床前。 他不是没有想过,就像杨云说的那样,像他之前所做的那样,就这样放谢不尘离开好了。就当做他们没有那十几年,当做他们是陌生人,放谢不尘自由。 但这样的念头,只是刚冒出来,鹤予怀就觉得痛苦。 他做不到,做不到真的放手。五百年没见的人此刻近在眼前,要他怎样能够放手?他的小弟子如今像是一点感情也没有留在自己身上了,那他离开后会怎么样呢? 他会找另一个人吗?会爱上另一个人吗?会满心满眼都是另一个人吗?会像五百年前依偎在自己膝头那样,依偎在另一个人身上吗? 如果爱上了,他们会干什么? 亲吻、拥抱、缠绵……或许还会一起造一个小屋子,养上几只谢不尘喜欢的灵兽,他们会睡在一张床上,在清晨时分一起醒过来,两个人依靠着亲昵对方,等到腻歪够了,就互相帮对方挽发,梳洗一番之后,一起在庭院里面练剑。 会这样吗? 会的。 鹤予怀明白。 自己的徒弟爱一个人时,全身心都投到那个人身上,看人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不眨都不带动弹,甚至只是牵个手都能开心一整天。 他会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都和心上人分享,怀里面捧着,嘴上也要说着,话密得像是永远也说不完,说不累。 他会自以为藏得很好,实则那份爱慕和依恋从身体里传出来,从眼睛里溢出来,明显得不得了。 鹤予怀对此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因为他曾经……曾经就被谢不尘这样热忱的,小心的爱过。 一想到这,鹤予怀简直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他不会愿意谢不尘离开,更不能接受谢不尘会爱上另一个人。 可是如果不愿意,不接受……那能怎么办呢?鹤予怀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把谢不尘拴在自己身边,或是一寸不离地跟着,将所有可能都扼杀在摇篮里面。 但他的徒弟现如今那样向往自由,向往有朝一日能挣脱自己无时无刻的束缚。 谢不尘不会愿意被自己困在苍龙峰中,困在掌心下,鹤予怀想,不自由,毋宁死,这样的反抗,谢不尘做得出来。 放走他,才是对他最好的行动。 他的徒弟值得拥有这世间最好的东西,他应当有自己的选择,而不是被另外一个人裹挟着往前走去。 但这对鹤予怀来说是艰难的抉择。 道理明鸿仙尊都明白得很——他活了那么多年,有什么事情是不明白的呢?只不过有时候是自己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放手罢了。 他坐在床头思索了很长时间,最终轻轻握住了谢不尘的手,做出了决定。 鹤予怀最终妥协了,他决定放谢不尘走。 但是在那之前,他希望小徒弟能够陪陪自己。一个月也好,半个月也罢……他不奢求其他东西了。 于是就在谢不尘即将踏出大门的一瞬间,鹤予怀抬手起了法阵! 金色灵流构筑的屏障瞬间覆盖了整个见春阁! 谢不尘和屏障撞了个满怀,抬手按在那无形的墙面上,猛地回头看向鹤予怀:“你不是说放我走吗?!” 鹤予怀的声音此刻平稳至极:“我会放你走,但是不是现在。” “不尘,在苍龙峰陪陪师父吧,”鹤予怀道,“只要半个月就好。” 谢不尘感觉一股气从脚板底火急火燎往上涌:“陪?仙长要我如何陪?” 他不由得想起昏迷前的场景,想起在识海中的亵玩:“像个无知无觉的娃娃一样任仙长折辱吗?” “…………”鹤予怀闻言顿了一瞬,“我不会那样对你,我只是,想让你在苍龙峰待几日。” 紧接着,鹤予怀意识到谢不尘误会了什么,又开口解释:“那日,我只是想给你换一身衣服,冰棺寒气太盛,衣物不过几日就会发硬,会不舒服。”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谢不尘,后者显然并没有相信自己的话,只是沉默着与自己对视。 鹤予怀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你那么久没有回来了,就在这里小住几日,我不会对你怎么样,”良久,鹤予怀总算开口,“你就当我们还是五百年前的师徒,安安心心在这里住几日,好不好?” 谢不尘的神情未见有任何松动,但是眼眶已经微微泛红了,师徒二人在庭院内对峙,目光在半空中汇在一起。 当我们还是五百年前的师徒。 这句话听起来让人难过。 做五百年前的师徒。五百年前两个人是什么样的呢?师慈徒孝,相互依靠,谢不尘甚至还记得趴在鹤予怀后背时的触感和温度,那些事情仿佛仍就在昨日,但其实已经过了很久。 那是已经回不去的时光。 谢不尘觉得双眼酸涩,喉咙处漫上一股铁锈味, “……师父,”谢不尘眨了眨眼,极力不让眼泪掉下来,“我们回不去了,师父。” 鹤予怀的脊背颤了颤,他何尝不知道已经回不去了呢? 回头望,万事已成定局,只能朝前看,摸着石头过河似的走下去。 谢不尘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说不清楚为什么,也许是因为鹤予怀已经封了整个苍龙峰,硬碰硬讨不着好也出不去。 见春阁那间被封起来的卧房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谢不尘打开房门,只见所有摆设一切如旧,所有东西也都光洁如新,连半点灰尘都看不见。 鹤予怀没能跟着谢不尘过来,他的徒弟说想自己静静,于是白衣仙尊愣神一瞬,站在原地没动,看着谢不尘走了。 屋子里面很暖和,还烧着炭火——尽管回到身体之后的谢不尘也并不怕冷。 怕冷的是十几岁时刚到苍龙峰的小谢不尘。 等修到筑基期,谢不尘就没再怕过了,但每逢冬日,卧房内还是会烧着热融融的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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