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凉风从屋子左侧的窗户吹进里头,带着戚檐身上柔和的皂香拂过文侪的面,他皱了皱眉,觉得鼻尖有点莫名发痒。 “哎呦,孝也要分度,不能愚啊……你们这些年轻人好好读书,来日长大了,给咱城市换新容!” 在主任呶呶不休间,文侪烦躁地捋起了耳后发卷的头发,恰这时,他听到戚檐没头没尾地轻轻说了一声“猫咪”。 莫名其妙,文侪回头瞥他,那人还真在看他。文侪面无表情地旋身回去,没给戚檐一点好脸色看。 家穷志不穷,他从不屑于在人前低眉俯首,更不逢迎谄媚,自然对戚檐那般自轻自贱、阿谀奉承者生不出半点好感。 文侪不喜欢戚檐,但是大家都喜欢戚檐。 可文侪不是不喜欢戚檐明媚的笑,也并非不喜欢他柔顺的黑发。 戚檐套了层爽朗阳光的皮,欲惑众人耳目,可文侪清楚看见了他皮肉底下恶劣的骨。他知道戚檐和他一样,自尊又自傲,自卑又自私,他二人就像是磁铁同极相斥。 可自初遇时起,文侪便总能看见戚檐,有时并肩坐着开班干会议,有时一前一后搬各自班的试卷和奖状,还有每月定期一道去教务处领助学金…… 然而高中三年过去,他俩仍是熟悉的陌路人,始终保持着那么个微妙的距离。文侪性格内向些,不主动来往也就罢了,戚檐那交际好手却也像是有意不同他太过亲近。 他俩关系寡薄,奈何好友圈交融合并,成了个大圈子。他俩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二人一年半载说不了几句话,却没叫朋友圈里任何一人对俩人关系好坏起疑。 他们就是这么一对表面好友。 文侪在1班,戚檐在3班,由于二人选了一门相同的艺术课,故而总能在课上碰见。艺术课实行走班制,没有固定座位,二人也就坐得时近时远,近了文侪能嗅到那股好闻的皂香,远了他俩都不知彼此在哪儿。 且先不论这些个每周两节的小课,就看早读前的跑操,那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他二人皆是班长,晨间跑操皆是领队,来得需要比其他同学更早些。他俩明明每日都跟着朋友圈在一块儿吃饭打球,只剩下他二人时却并不说话。跑操开始前自然也一样,隔着那2班的领头羊,各自神游。 可是戚檐交际能力忒强,常把那2班的班长揽去谈天。文侪只能自顾自地在一旁背书看题,偶尔分神瞥他二人几眼。 梦时常粗略模糊,可是这回文侪却再度梦见从前一回戚檐和2班班长交谈时,那人掠过2班班长肩头看进他眼底的一个眼神。 然后……然后梦就散了。 *** 文侪从梦里醒了,他觉着那久远的故梦有些晦气。他揉了揉太阳穴,往外吐出一口气,遏制住了胸膛的起伏。 房间内一派昏黑,隔壁屋里倒有些隐隐约约的亮,他也没犹豫,下了床便走过去。 那是戚檐的房间,两间房中间由一扇木门隔着,但那木门平日里是不关的。两个大男人嘛,也没啥嫌可避,是故俩人都没张罗着去动那挤满灰尘的老门。 这会儿文侪偏身倚在门边,没有进去。 “想进来就进来吧,难道还要等我请吗?” 戚檐没有回头,语声里却含着笑:“方才你那梦呓都传到我屋里来了,做噩梦了?” “我……没说什么吧?” “说了,说‘我爱你’来着。” “傻X……” 文侪给戚檐那不长眼的后脑勺翻了个白眼,就因为那蠢货为了讨乐子,硬生生给他在那阴梦里留下个顶难忘的回忆,叫他现下听到那三个字都心里发毛——当真是接一次委托,像是真真切切过了几辈子,死了千百回似的。 怪不得那薛无平自个不干! 屋中为沙沙的声响所充斥,戚檐不知在俯首写什么东西,始终没有回头,但说起话来却像过去主持班会似的清晰响亮,丝毫不担心隔墙有耳,直白来讲就是一点儿也不怕被这铺子怪脾气的掌柜听着。 “姓薛的觉着我不帮他扫瓜子皮是游手好闲,叫我通宵写‘结业论文’呢!” 待余光瞥见自个身侧的斜影被文侪踩乱了,戚檐方用手撑着下巴,歪头冲他咧开嘴笑:“文班长,发发善心帮我写呗?咱高中学的都是纯理科,但你文章写得比我好太多了,我这人俗,实在写不来这文绉绉的玩意。” 在并不算明亮的烛光下,戚檐的面容扑朔不定,时明时暗,好在他生了个好头骨,怎么照也不见丑。 “怎么不说话?不乐意么?”戚檐伸掌在他面前左右晃了晃,目光却很快随着文侪的视线移到了桌上一盏绿玻璃煤油灯上,他于是瞭然地耸了耸肩,“薛无平说铺子夜里总停电,还是点油灯踏实。我试过开灯了,真没电……” “要写什么?” 文侪将自个有些飘忽的目光收回去,俯下身凑在戚檐身侧。他方一贴过去,就有些后悔了,戚檐发间夹杂着同他如出一辙的廉价生姜洗发水香——薛无平说,姜是好东西。 生姜生姜,万寿无疆。生姜生姜,招运生财。 文侪对薛无平的钱欲没什么偏见,但在戚檐身上嗅到自个的枕上香,多少有些说不清的怪异感。 他略不自在地摸了摸自个的脖颈,定睛看向戚檐压在手下的一本笔记本。那是一本红皮的薄日记本,里头纸张泛着旧黄,应该是个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 “这玩意比咱岁数都大了吧……薛无平从哪个犄角旮旯掏出来的?”文侪上手摸了摸,“嗯、纸质还不错。” 他欲看戚檐忙活了到大半夜的成果,于是将纸往前翻了几页,都是密密麻麻的墨字,还来不及夸一嘴戚檐的效率,指尖却赫然停在第二行字上,心底一刹震悚。 第一行字是—— 【《委托壹 2008年精神病院医生跳楼案》】 下一行的字迹尤其熟悉,不是戚檐自成一派的草书,而是——赵衡的,他曾在阴梦中见过数百回的字迹。 【赵衡2018年6月29日书,渭止老城时逢梅雨。】
第28章 【赵衡2018年6月29日书,渭止老城时逢梅雨。】 *** 我名赵衡,生于1979年二月冬。 本职精神科医师,生前罹患解离型人格障碍。 我自杀于2008年,生前作为主治医师任职于旭日东升精神病院,而今已不是人了,是只九郎。 * 童年吃拳头,长大吃债务,父亲给我的从不是爱,我不能甘之如饴。 很早我的记忆就是片段化,身子上总出现许多我没有印象的吓人伤痕。父母应该都知道我脑子有病。但是没人告诉我,因为他们怕带我去精神病院。为什么怕,一方面是怕丢脸,另一方面是怕花钱。 可后来我还是去了精神病院,因为我成了一名精神科大夫。 * 2004年3月25日,我从原先的医院调职至新建成的“旭日东升”精神病院。 在那儿我与另一名精神科医生相识,他叫裴宁,生得很清秀。 * 2004年9月3日,我同裴宁相恋了。 那时候同性恋不是什么光彩的东西,我瞒着同事,也没告诉爸妈。可我们确确实实是深爱着对方的,即便过程多有艰难,可那般的苦不算什么,年轻气盛时候,爱情足以掩盖许多东西。 * 2006年5月8日,自打我入职以来便十分照顾我的老院长荣贵将一个病患带到了我身边,他告诉我那人是他的老友,名叫“翁明”。那人因为女儿在他面前出了车祸,精神失常至今。 院长说他相信我的能力,希望我能帮翁明一把。 我盯着那怀中抱着洋娃娃,憔悴面容上带着异样兴奋的中年人,没有拒绝院长的请求。我帮翁明办了手续,将他划入我的病患名单里,成了他的主治医师。 我答应诊治这么个棘手病人确实看了院长的情面,但更多是钦佩他不失为一个好父亲。我想,我要是死了,我爸定会乐得手舞足蹈,他眼里从来没有儿子,只有儿子裤兜里的钱。 总之后来我决心帮助翁明康复,我希望能治好他的病,不论过程有多难。 * 2006年10月4日,翁明的情况仍旧没有好转,他自认作杀人犯,而他的主治医生——我却在片段化记忆愈发严重的情况下,发现了自己罹患双重人格的事实。 更可笑的是,当我慌张跑至那唯一能容我喘口气的爱人那里时,我却自其支支吾吾的情态揭穿了他可笑的谎言——他早便知晓我人格分裂,可他的选择是隐瞒。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同与我生着一模一样的脸的男人,共度了不知几个日夜。 一年有余的时间里,在我依偎于他怀中时,他在看着我吗?他在想着我吗?还是始终在想着那个同我共享一个肉|体的人? 他与我相处之际,也在期盼着那个人的到来吗? 我很快验证了这个可怕的猜想。 那一张张我没有记忆的合照背后,全是裴宁写下的情话。 他们相恋了。 裴宁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那人。 后来,我察觉裴宁看着我的眼神愈发奇怪。 我知道,他在透过我看向他人。 他在看向那个霸占我身体的窃贼。 所幸,糟糕的状态没有持续太久,我命中的贵人,救我于水火的恩人很快来到了我身边。 * 2007年2月8日,陆琴入职旭日东升。 琴姐专攻的领域是人格分裂障碍治疗,我将患病的事实告知了她。她答应在不同院方宣扬的条件下给我治疗。我很高兴,裴宁却很痛苦,我知道,他一定是觉得我在杀人。 ——在杀他的爱人。 * 2007年6月1日,在儿童节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我迎来了职业生涯的最大打击—— 翁明自杀了。 我像是忽然被人揪住脑袋摁进了缸里,连喘口气都艰难,精神与心理状态皆是一落千丈。 我身心俱疲,浑浑噩噩又熬过了一年。 * 2008年4月初,妈打来的一通电话给我带来了不亚于天塌的坏消息——爸出狱了。 同月31日,爸来了旭日东升,我原来没想招惹他,我最擅长逆来顺受,然而副人格不知为何突然夺走了身体主导权。我醒来时,我被爸揍得鼻青脸肿,爸也已伤得不像样了。 可那个寄生者惹事后,总把后果都丢给我去承担,叫我的买房钱被我爸夺去,又吃了一夜的拳脚。 最叫我难以承受的是,我对我爸的两极化态度引起了院里其他医师的注意——我是精神病患者的事实还是被发现了。 * 我失业了。 脱掉白大褂容易,穿上病号服却很难。 我从心底抵触这一事实,到最后变得敏感多疑。我总觉得照镜子时瞧见里头的人不是我,是那副人格,于是我打碎了镜子,修镜子花了60元,我没钱,是琴姐贴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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