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檐笑得粲然:“你说,我们死而复生,就会有所不同了吗?” “浪费时间……” 文侪扭头就走,素净的白布鞋很快踩上了摇晃的木梯。 *** 孤岛之上的夜暗得惊人,浓云拦下月光,叫四周涌动的海浪都呈现出了可怖的浓黑。 这双人间客房里头有独立卫浴,二人今早在外头吹了一天的海风,这会儿身上都带了些鱼腥味。 文侪习惯了高效率的日子,总喜欢强迫症似的完美压缩闲暇时间,纵一整日都忙着摸清这旅店的布局,他还是一回房便扯过浴袍,三下五除二窜进了浴室。 然而他洗漱完毕,正专心趴在床上凭记忆画地图时,那只披着条浴衣的戚檐便忽然往他床上栽,登时叫文侪身侧床垫凹下去好一大块,更让他手里的笔往旁边斜拉了一大笔。 “靠!我*&*……大哥,你长眼睛当摆设玩,没看到另一张床吗?” 戚檐笑着不回答,只枕着他的后腰,将手中委托单抬高了琢磨,说:“谜题一提到的新房客,估摸着还没来,第一日的消息解不了谜题一。第二道谜题强调了‘我’的志向,然而这世界扭曲得厉害,我们连‘我’从前的职业都不清楚,当然解不了。第三道更不必说……至于第四道么……风平浪静,这可是个限定词,今日我们大半时间耗在屋里头了,也没啥时间出去探探……你腰还挺软。” “又想吃拳头了?”文侪怒火噌地一下上了头,“你麻溜地给老子滚开!” 戚檐无辜地仰起脑袋,只拿手撑着被子向前蠕动:“文班长,您看看墙上红纸黑字写的啥!——‘壹、旅店仅容许单人住宿;贰、旅店只提供双人间’!” “那又如何?” “哎呦!怎么这时候犯糊涂?只容单人住宿,咱们怎么能一块住?”戚檐一副苦口婆心模样,翻了个身便在他身侧躺下来,“规矩得遵守才行啊,所以咱们只能偷偷住,即便是双人间也要住出单人间的样子才行啊。” “你当真要在这儿咬文嚼字?”文侪皱着眉,后来见戚檐没接话,于是觑了他一眼,不曾想眉头却拧得更紧了,“你把头发擦干了再睡!” 戚檐懒洋洋地将右眼睁开条缝,轻笑道:“好累,不擦这一回也没关系!从前我房间天花板漏雨,我淋雨睡一整夜也不打紧,照样身康体健!” 文侪又嘀嘀咕咕骂了他两句,可方一斜眼瞧见他略微发乌的眼底,又无可奈何地叹起气来。他搁下手中画到一半的地图,下床抽来块毛巾罩上了戚檐的脑袋。 他的动作尤其小心,揉搓的力度很轻。那戚檐平日里总喜欢玩他头发,他却鲜有机会能触碰到戚檐的发,如今细细的直发丝搭在他指上,不过又凉又痒,也没什么好玩,他想不通戚檐为何总折腾他的头发。 他以为戚檐睡死了才上的手,哪知他把一切收拾妥当后,他手侧的薄唇竟勾了起来。 “靠!你没睡装个鬼啊?!” “没装……”戚檐淡淡笑着,“中途被你给弄醒了。” “我下手不能再轻了!” “是啊,太轻了,所以我醒了。” “胡扯,搞不懂你……” 戚檐并不急着解释,只抽了他手上的毛巾抛到一边,又扬手柄他摁了下来,笑说:“文侪,我好困,咱俩快睡吧。” “谁和你咱俩!你真没出啥毛病吧?” 那戚檐这会儿话说得毫无逻辑可言,文侪想着他应该是困得迷糊。可戚檐力气大啊,一只手柄他揽了,便能叫他动弹不得。 “啧、你把手撒了,我不走!” 没人回答,手也还是没松开。 戚檐睡相很差,脸蛋虽照旧没得挑剔,手脚却八爪鱼似的往文侪身上缠,最后把人脑袋给摁进了自个胸膛。 文侪不和那睡懵了的人计较,只把适才画地图那纸扯来,垫他胸口继续写写画画。 哪知估摸着是天冷的缘故,那戚檐先是伸手搓了他长毛的狐耳,手被文侪扒拉下去后又径直搅进他九条大尾巴中,给那聚精会神的文侪吓得一哆嗦。 “妈的,你别摸……” 他将声量压得很低,小心回身要将戚檐的手从自个尾巴里掏出来,没成想却被戚檐用那只捂烫了的手反握住了。 他理当挣脱的。 但戚檐的手太暖和了,文侪被握久了,不免也犯起困来。 那二人抵足相拥而眠,一旁的床底下却倏地伸出两只枯手,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响动声,一折了脖子的长发女人从里头爬了出来。 她一瘸一拐地翻上另一张床,在那冰凉的被窝里躺下。 “嘻、嘻嘻————” 窗外海风还在吹。
第31章 “海是黑色的,岩石也是黑色的。” “那么红色的、是什么呢?” *** 远处,有猛浪击岸,磅礴而寂寞的潮浪之声就那么随风穿越奇形怪状的海蚀穴,钻入了酣睡之人的梦里。 似乎有锈蚀的味道紧贴于鼻尖,在文侪吸气时尽数灌满他的鼻腔。他不解地低头,却只瞧见了个盛满血的庞然巨物。 那是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梦已散了。 文侪睁眼时,眼前仍旧黑乎乎一片,可他很清楚,昨夜他俩皆未合拢窗边那条泛黄的旧帘子,怎么着也该透点光才是。他狐疑地抬手,待指尖触及一温烫的手背,他才意识到窗外微光原是被戚檐拿手遮了去。 “你……!” 话未说完,身后那无赖忽然将被子向上一掀,用被子把他的嘴也给捂上了。 挺翘的鼻尖恰抵着文侪的后颈,只听戚檐说:“嘘——” 那没分寸的戚檐没意识到自己这会把文侪的口鼻都给堵上了,叫文侪挣脱不开,还憋得面红耳赤。 文侪一面掰着他的手,一面艰难地转头回身,一双狭长上挑的眼自掌缝间恶狠狠瞪向戚檐。 戚檐慢腾腾品鉴了会儿,这才笑着摊开了手,转而凑在他耳边压着嗓说话。 “你不知道吧?隔壁那床上正睡着个长发女人呢!怪吓人的,幸好你昨儿和我睡了,不然你夜里抱的就不是我,而是她了。” “谁抱你?你又在说什么女人?” 文侪半信半疑,本说完一嘴“我不怕”后还要转身去瞧瞧那玩意是何方神圣的,不曾想却被戚檐给摁住了。 “冷静,别太关注那玩意,咱可万不能再招引新祸端,一不当心,可是要叫咱吃不了兜着走的。” 戚檐说的话在理,文侪知道此刻不好发作,索性伪装成一条死鱼,连尾巴都不再扑腾。 戚檐得寸进尺,一边摸着文侪脑袋夸他乖,一边略微向上挪了挪身子,把整个下巴都抵在文侪那一对软狐耳上头,定定看向那只折了脖子的女鬼。 半晌,见那东西没甚动静,他于是开玩笑似的拍打起了文侪的脊背,像是在哄孩子睡觉。 “你别成日在我跟前发疯……”文侪骂他。 “什么发疯?你可不知我从前有多喜欢我姥姥、姥爷这般哄我睡。” “你少暗戳戳给自个儿抬辈分。”文侪垂着脑袋咕哝道,“还有……少他妈乱摸我……” “哎呀,就蹭蹭。”戚檐说着便像变异成了个电钻似的,在文侪脑袋上飞速钻了起来。 “你下巴硌得我脑壳疼!” “哎呦,我帮你揉揉!” 戚檐言罢又上手,可一双眼却是盯着那女人始终没离开。然他盯了良久,那女人仍旧一点动静也没。 眼皮又被疲乏压得沉甸甸,待那女人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搐起来时,他只懒懒打了个呵欠,随即阖了眼。 *** 再睁眼时已是第二日早晨,昨日好容易停的雨,现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这孤岛上荒凉得很,没有半点人味,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海腥味与各色怪物的血汗臭味。 戚檐皱了皱鼻子,总觉着嗅到了他蜗居十余年的棚户区里常有的气味——那是一种尤其刺鼻的,石油与菸草、残羹剩饭与疯长的霉菌相互混合的味道。 他不动声色瞥了身侧的文侪一眼,那家夥目如炬火,眼下正如夜里捕食的鹰隼一般,死死盯着走上前来的那位身姿妖娆的女人。 她是昨日那位生了三眼羊角的怪物。 戚檐本浑不在意,怎料心弦蓦地一动,遽然想起了她的名字——“祝叶”。 祝叶止步于他二人跟前,嗓子眼里好似熬煮着一锅浓浓的菌子汤,不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叫人愈听愈觉得像要陷入沸腾着的什么之中去。 “戚檐!你快、快去迎他,他今儿就要来了!”祝叶说。 “谁?”戚檐睨着那对忽然扩散开的浅色瞳子,笑着把手挂上了文侪的肩。 “梁、桉。” 话说到此处,锢于文侪脖颈外侧的手骤然收紧,勒得文侪呼吸都不通畅起来。 “我靠!你锁老子喉做什么?!快松开……” 戚檐闻言一愣,手臂忽然软下来,连带着腿脚也像是被人给卸去了力气。 本搭在文侪肩上的手遽然变作了受力支点,戚檐的体重一刹便压弯了文侪的肩胛一角。 可这回文侪并不抱怨,只默默地用一只手握住戚檐那只绕过他后颈的手,另一只手再扶住戚檐的腰,带着戚檐一道挺直了身子。 戚檐比文侪高了一截,文侪要想撑住他多少有些费劲,可文侪什么也没问,只还对祝叶赔笑道:“真对不住,我这兄弟体质不大好,您也知道的,他和咱们不是同个品种嘛!” 祝叶冷淡地把文侪给打量,说:“你是个怪物——” “当然,我很清楚。”文侪笑着,被长睫拢住的眼中有明光。 祝叶久久凝视着他,在身后猛地响起几声野狼惊啸后,她才终于回过身去。一双无神的眼顷刻间便蒙上盈盈水雾,她那神态好似很是感动,就好若即将迎来天兵神将一般。 “喂,你好些了吗?”文侪歪头看向搭在他肩上的戚檐,脑袋顶上的狐耳向下垂了几分。 委屈巴巴的。 戚檐没回答,他额前浮起一层细密的冷汗,虚汗濡湿了他身上衫,闷得他面上泛红。 “那东西来了——” 门前围簇的众怪忽然向两侧避让,空出条仅容二人通过的窄道,熙熙攘攘的鬼怪潮中传来铁甲击地的声响。 一身高两米的怪物在下一秒便将手伸入旅店,他将脑袋探了进来,满头长银丝倏忽间随风闯入了红门。 漆黑瞳子一望如昏渊,一对尖耳更平添奇诡。文侪斜觑那名唤“梁桉”的怪物,单一眼就能瞧出其不寻常之处。 那怪物骨骼分明,轮廓立体,无疑是西方长相。他套了一身黑长衫,颇似旧时旅华的那些个洋人。然他虽生了高鼻深目,面上笑意倒是温柔缱绻,叫人不受其强势与凶恶所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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