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那又如何。 他留着这人一命,不过是因为如今知晓剩余骨骸所在的,极可能只剩伏钟一人。 待到拿回附着在骨骸上的全部力量,他一定会给如此的纠缠划下彻底清算的终止符。 滂沱的大雨下了有多久,陈星就在中庭的石阶上跪了多久。 额角被茶杯碎片割破的伤口被雨水冲刷了整整一天一夜,泛白的伤口流尽了血,狰狞的红色褪去,剩下哑然的沉默。 因为他没有带回陈辞想要知道的有用信息,所以迎面砸来的茶盏他也没有躲开。 并非不敢躲,而是没有躲开的必要。 但凡和睡在那玉棺中的人相关的事出了差错,陈辞都会变得不可抑制的暴躁。 就像此时他跪在这雨中,不过也是陈辞罚过他的千百种中的其中一种。 雨水洗去了血的腥红,却未能抹灭他赤裸的脊背上情欲的残痕。 作为一个并不完美的替代品,他时时因叛逆而使陈辞未能遂愿,如今还苟活着,仅剩的价值便是这一张和那沉睡不醒的人极为相似的脸。 “你又何必硬要去触他的霉头。” 一把伞停在上方。 陈星没有抬头,一双沾着雨水的漆黑皮鞋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面色苍白的盲女一身鸦黑长裙,撑了一把黑伞,像是要去参加谁的葬礼。 “是我咎由自取。” 陈星握着拳的手背在身后,在萧瑟的初秋中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 双眼皆盲的陈松夜,是他仅有的可以坦然裸露伤痕的人。 她可以理解他一文不值的倔强,同时看不见那些充满耻辱的狼狈。 僵冷的指尖刺入掌心,陈星闭上眼睛。 陈辞对于他跟丢伏钟和程危泠以致一无所获而勃然大怒,但事实并非如此。 蓄意的隐瞒,只因为他觊觎着不该得到的东西。 ——是他咎由自取。
第37章 洁白的衣料顺着程危泠的手指覆落,掩去裸露在他眼中的一片苍白景致。 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而倚在他怀中的人从始至终都紧闭双眼沉沉睡着,无声纵容了他的一切行为。 给伏钟换好干净的寝衣,程危泠避开他背上支出的锁楔,一手揽着背,一手抄上膝弯,将人从塌上抱起来,从偏殿的阁楼中将伏钟一路抱回寝殿。 回去的路上会经过一条长长的廊道,幻境中的南正殿只有他们两人,因此入夜之后也没有点灯。 槛外的枯树在孤月下茕茕孑立,程危泠踏着婆娑的树影,走在他曾走过无数遍的路上。 他所眷恋着的过去绝非是如此清冷寂寥,但又很难不承认旧时的美好本质上是他一厢情愿的镜花水月,在不经意间早已从他的指间溜走。 程危泠低头看了安静睡着的伏钟一眼。 随着走动的颠簸,伏钟的头从程危泠的肩上滑落,微微向后仰去,在一片昏惑的月色中毫无防备地露出一段柔软苍白的脖颈。 因为太过消瘦,可以清晰看到顺着颈侧而上的青色血管,随着微薄的呼吸微微鼓动。 那血管里流动的,是仅有他舔舐过的甘甜。 程危泠稳了稳心神,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压下本能中对鲜血的渴求。 从这些时日和伏钟的相处来看,他不懂在遭到这样的对待之后,对方为什么毫无反抗。除了偶尔口头上呛他两句,伏钟大多数时候都是安安静静地待着,虽然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很少,但程危泠知道他有时候是清醒着的。 他不知道伏钟在想什么。 ——是为了昔日的事感到歉疚,所以并不还手吗…… 疑惑沉在程危泠心底,他没有问出口。 一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才明白过来,此时不可回避的死亡已将伏钟逐渐拽入深渊,而那人的沉默,是他最后深情又无情的温柔。 伏钟苏醒在温暖而舒适的床榻间。 他闭着眼睛缓缓吸了一口气,空间中飘散着淡淡的槐花香气,血气的味道减淡许多,他已不在禁闭他数日的囚室。 压在腕间踝上的锁链还在,背后的双翼收了起来,但脊背上的钝痛依然鲜明,使他不得不维持着侧卧的姿势。 因着胸口处的伤,薄毯并没有盖住他的上半身,只搭在腰间,遮盖了散落在床榻上的一段段锁链。 在他陷入昏睡中的时间里,程危泠应该是有带他去泡了殿后那处灵泉。 伏钟满意于重获的干净舒爽,伤口也不像之前痛得那么厉害,他卧在床上闭目养了一会儿神,觉得自己又快要睡去。 在伏钟就要再度睡过去之时,他身前的床铺微微一陷,有人坐到了他身畔。 他听见有什么扇动翅膀的声音,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得不强行提起精神,睁开满是倦意的眼睛。 程危泠捉着一只不断扑棱着翅膀的纸鹤,将伏钟垂在身侧的手拉了起来,将纸鹤放在他手心。 折叠精巧的纸鹤在接触到伏钟的时候,停止了挣扎,伸展翅膀,化为一只薄薄的信封。 信封来自沈年。 这些年来,伏钟和沈年保持着并不频繁的书信往来,大多数时候都是沈年洋洋洒洒啰嗦几大页,然后伏钟拎着笔随随便便回几行道平安,甚至忘记回复也是常事。 直到近些时日,沈年知道了他天人五衰的事,这信件就成了确认他安好的信号,变成了一月一封。若是他不回,沈年可能不多时就会亲自找上门来。 伏钟叹了口气,朝程危泠的方向探出手臂。 “抱我起来,去书房。” 程危泠接住那截瘦削的手臂,温暖的掌心暖热了握住的一小片冰凉皮肤。 “你又看不见,还回什么信。” 感觉到对方的拒绝之意,伏钟的手臂搭在程危泠掌中,借力缓慢支起身来。 “不回信你可能马上就能在这见到沈年。” 未束的长发随着伏钟的起身,披散在他的身上。垂落的银白发丝下,乌黑的锁楔若隐若现。 那双不能聚焦的眼睛注视着程危泠,透着不容拒绝的淡漠。 到最后两人各退一步。 伏钟没能如愿去书房,但程危泠取来了矮几搭在床上,摆上了伏钟惯用的笔墨纸砚。 从几近干涸的经脉中抽取几丝游离的灵力,伏钟勉强获得了短短几分钟的视力,足够让他潦草读完沈年的来信。 信的内容一如往常,无非是问他近况是否还好,扯了几句有的没的趣事,其他的都是对沈年他哥沈夕的长篇吐槽。 ——看来沈年并不知晓他已被程危泠软禁在此处多日。 伏钟执笔,也如平常一般,短短回复了几句,让沈年放心。 一点没提真实处境。 他虚弱多时,腕力大不如前,行笔之间难免虚浮,饶是一手字仍然意态殊绝如往日,但到底失了应有的笔力。 晾干墨迹,伏钟将信纸叠起,递给了程危泠。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发生的事?” 程危泠的手指一划,叠起的纸张卷了起来,旋即化为一只同样的纸鹤,灵巧地立在掌中,一扇翅膀 ,蹁跹飞入窗外的夜色中。 伏钟的手指百无聊赖地在矮几上敲了敲,无所谓地道,“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没必要让沈年跟着操心。” “哪怕他是你这么多年的好友,你也这样瞒着他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危泠,听我一句忠告,别把不必要的人牵涉进来。” 眼前清晰的视野重新归为一片虚无,伏钟的声音沉了下去。 “你想要的东西,我会给你。” 床榻上的矮几被拂到一边,程危泠语气森冷。 “是吗?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当然。” 那只苍白的手探向程危泠的脑后,细长的手指摩挲着他的黑发。 下一秒,程危泠感到脑后的手掌猛一使力,在他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便将他压向片刻之前还神情恹恹虚弱不堪的人。 一个蕴着草药香气的吻落在他的唇上,他一错愕,伏钟的舌尖已经挑开他的唇齿,颇有侵略性地入侵。 程危泠被按在床上。 伏钟银白的长发从肩上滑落下来,垂在他的脸颊两侧,如雪一样堆叠在深色的丝质床单上。 那张蛊惑了他太久的脸上浮起一抹薄绯。 是他肖想了整个前世今生的绝色。 “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 卷四明月予松鸦
第38章 “咚——咚——” 敲门声响彻在寂静的夜里。 程危泠睁开眼睛,落入眼中的是泛着斑驳烟黄色的屋顶。 阔别一月有余,他再次回到梦中那具长不大的躯壳中。 比起之前几次,这次醒来,真正像是在幼年时某个稀疏平常的夜晚。 程危泠推开盖在身上软绵绵的被子跳下床,在离开这间卧室前,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和他的记忆中分毫不差,原木色的床头柜上摆着一盏小熊形状的夜灯,温暖的灯光笼罩着半杯还冒着热气的牛奶。 ——小时候他偶尔会在半夜惊醒。每一个醒来后难以入睡的夜晚,伏钟总会给他温一杯牛奶,哄着他喝完,然后守在床边等他再次睡去。 现在这杯牛奶仍旧摆在这里,他却没有了浅尝一口的心思。 自从在寒潭中取回半侧颅骨,无数逝去的瞬间涌入他的脑海,他没有问过今生伏钟是不是一开始就认出了他。 这种避而不谈,与其说是忍耐,毋宁说一种逃避。无论他得到的回答是或不是,都注定了那些过去的日子已经失去原本的模样。 程危泠推开门,在离开卧室的时候,他看见对面那间属于伏钟的卧室,门同样打开着。 平整的床铺上整洁如新,丝毫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枕边照常盖着一本读到一半的书,程危泠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迈向玄关的脚步,半途转入这间无人的卧室。 他站在床边,俯身拿起那本书来。 书页上的文字在程危泠的手触碰上的那一刻,像乌黑的潮水一般褪去,只留下雪白的书页,空无一物。 正如这个房间真正的主人此时并不在这里,所存在的一切都是梦中虚无的幻影。 就在程危泠逗留的这一小会儿时间里,从前厅传来的敲门声变得剧烈而急促,仿佛不满于他的心不在焉,迫切催促着他前去一探究竟。 将书本归回原位,程危泠返身来到玄关。 门口的壁灯一闪一闪,好像电流并不稳定,就快要熄灭。 入户门前那只木凳早已摆好,等待着他如每一次进入梦境中一般站上去,透过猫眼向外看。 程危泠踏了上去,微微踮起脚,将眼睛凑近猫眼。 出乎他意料的是,猫眼中一片漆黑,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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