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年如约到达见面地点时,一眼就看到坐在海边长椅上发呆的伏钟。 伏钟的模样不再是沈年早已习惯了的那个平平无奇的伪装,而是回归了他原本的样子。 因为太久未见,最为熟悉的模样甚至都带上了几分陌生的感觉。 沈年迎着和煦的日光走向伏钟,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下来。 湿润的海风轻柔吹拂着伏钟半束的漆黑长发,在某些短暂的瞬间使那些逃离在约束之外的细碎额发遮掩了那双平静的眼睛,也模糊了倒映在眼中波光粼粼的海面。 这样完好无损的外表在沈年看来,反而像是一个极度不祥的征兆。 他曾目睹过伏钟身上出现衰落的迹象,天人五衰是个不可逆的过程,而如今这人却以曾经最为鼎盛时期的样子出现,便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一切已经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尾声。 “你来了。” 伏钟将手中未尽的烟捻熄,抬手一丢,将残部准确无比地掷入不远处垃圾桶上方的烟灰盒中,在动作间从袖管露出的瘦削手腕依稀可见一些刻伤愈合后留下的白色凸起。 沈年在看到这些疤痕的时候瞳孔一缩,他敏锐地看出了这些伤痕是以什么目的而被刻下。 这样的沉默,伏钟不意外沈年此时正在想到什么,明明这些伤是留在他自己身上,他反而开口宽慰对方道:“不过是物尽其用而已。” ——如果死亡迟早到来,这副身躯迟早成灰,不如在彻底的消失前,发挥最大的作用。 沈年看了伏钟一眼,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不但已经为时已晚,而且对方心意已决,到了这个地步什么都改变不了。 理智和情绪纠缠几番,他压下心中的叹息,承着伏钟的话说,“我没想过干涉你。只是你这样做,有想过程见微吗?他若是知道你因他而死,被独自留在世上面对残局,未免太过残忍。” “我何尝不想长长久久。”伏钟淡淡地笑了笑,笑罢又摇头,“但不行。我和他真正意义上在一起的日子太短,彼此之间需要磨合的太多,我却已经没有时间了。爱并不是占有和圈禁,即使相爱,也是独立的两个人。” 伏钟抬起手腕在沈年晃了一下,沈年这才注意到隐没在他袖间的乌黑圈环,看上去并不像是装饰物,反倒更像是镣铐的一部分。 这个认知让沈年的脸色一沉,不敢置信地看向伏钟,“你的身体差成这样,竟然容许他对你……” 看到沈年的这个反应,伏钟翻转手腕,自己也看了一眼那残留的圈环,谈及这些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他把我当做笼中鸟,是因为我愿意。但说不准以后,在我死了很久很久以后,他万一爱上的那个人不能接受这种做法。”伏钟垂下手腕,任由衣袖滑落,重新遮盖住圈禁残留下的痕迹,“时日无多,这是我能教会他最后的了。” “你……”这一瞬间,沈年不知自己该为伏钟感到难过还是该为程危泠感到悲哀,“你觉得经过这些,程见微还会爱上其他人?” “在我止步于此后,他还会活很久很久,万一呢?爱不该是剥夺自由的借口。人死如灯灭,我已经给了他我能给的一切,还管他以后做什么,漫长岁月总会让他得偿所愿。” 伏钟无所谓地说,他知道这样的观念不同于世上大多数人,但到底也不想好友为他的死难过,于是语气轻松地继续开解。 “对于我来说,活着是真没什么意思。因为背负的一切,我累了太久,在终结所有后,获得一场没有忧虑、无人打扰的长眠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那天午后,两个人在无人的海边坐了很久很久。 然而与相识后趟过的岁月长河相比,这道别的午后不过是短短一瞬。 在等来太阳西沉之前,一场雨先行到来。 伏钟在目送沈年离开后,又在雨中的长椅上再待了一会儿。 深秋的雨将薄灰色的风衣淋湿,留下深黑的斑驳水痕。 伏钟坐在雨中,突然没由来地想到自己留在公寓的抽屉里给程危泠的那封遗书。 提笔之前他以为会有很多要写,但落笔的一瞬间,所有未尽之言皆化为烟雾散去。 他只在纸上留下了一句话。
第53章 工业污染严重的城市,陈星所下榻的这座酒店是城中难得一见的保持洁净的建筑。 低垂乌云下的楼体,自灰扑扑的地面拔地而起,像是一个一戳就破的脓疱,带着溃烂前的洁白。 北国的冬天来得更糟,远处被锈蚀的钢梁和玻璃遮蔽的人行道上,匆匆闪过三两个午夜孤客的身影,从天而降的肮脏雨雪沾污了他们暗色的衣角。 陈星披着浴袍站在落地窗前,室内暗黄色射灯发出暖光,让他在乌暗的窗玻璃上看见了自己陷入模糊的眼睛。 褪去无害的伪装后,他的眼神比想象中更疲惫,也更阴郁。 手中的瓷杯盛着热水,水汽袅袅飘起,氤氲了一片冰凉的玻璃。 这样脆弱的容器,若是他握着的力度大上一些,洁白的陶瓷就会承受不住压力而崩裂。 瓷器可以通过破碎来结束成为观赏品的宿命,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亦可如此。 被随意丢掷在地毯上的手机持续振动着,陈星将手中的瓷杯放在沙发边的矮几上,坐下来,静候着手机因为没电而陷入彻底停歇。 瓷杯旁的罗盘上,被朱砂染成红色的黄铜小球缓慢滑动着,在西北方的弧线上来来回回游移。 就在陈星在沙发上窝着快要睡着的时候,寂静之中传来三声叩门声。 陈星没有动,从深渊之下释放出赤鹫本就耗神无比,而他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继续承接例行的驱魔工作,完成后又经历了长达三十多个小时的路途,才循着被那些水生怪物带走的程危泠的踪迹来到此处。 无人应答的叩门声没有再次响起,陈星闭上眼睛,在静默地等待了几分钟后,他感到一双温暖的手落在自己的脸上。 “我不来找你,你就不会来找我吗?” 这个声音让陈星不得不睁开眼睛,他慢慢打了个哈欠,假装着刚从睡梦中醒来,而干涸的泪腺并没有分泌出液体湿润他的眼睛。 仍旧清晰无比的视线让他得以看清陈辞垂目注视着他脸的样子。 像注视着一件精美的陶瓷作品,又像透过这个由其亲手制作的虚假外壳看着注定得不到的某个人。 这样的专注和沉湎令陈星习惯性的心下一痛,随即便是几欲作呕的反胃感彻底笼罩了他。 他伸手推开陈辞,跌跌撞撞地闯进盥洗室,掀开马桶盖吐了个天昏地暗。 在连轴转的奔波中,陈星几乎几天几夜没合眼,更别说进食,空荡荡的胃里并没有什么可以掏空的残物,灼伤了食道的只有胃液。 陈辞跟着他进了盥洗室,在陈星终于制住呕意后,将装满温水的漱口杯递了过去,又用温热的湿毛巾抹去陈星额角淌下的冷汗。 等陈星缓了一阵后,陈辞将人拢进怀里,无视陈星那点微不足道的挣扎,半抱半扶地带着陈星回到套件的沙发上,扯落半湿的浴袍,用干燥而蓬松的厚浴巾裹住了昏昏欲睡的陈星。 陈星那失去遮挡的胸膛裸露出来,刻在心口处的血线落在陈辞指下。这处昭示着两人之间唯一牵绊的痕迹,在裂隙渐生的这段时间里,因着陈星的刻意逃避,淡得已经快要看不见。 出自陈辞之手的陶俑无数,除去那具沉睡在血玉棺中未得灵魂的躯壳,此刻躺在他手畔的陈星无疑是他最成功的作品。 在那些死物中,陈星是唯一注入了他精血的一个。 陈星的诞生是出于对程见微的缅怀,所以才有着近乎复刻一样的容貌。而真正的陈星本身,不过是在战乱年代顺手救下的一缕幽魂。 但长时间的相处下来,这张脸之后的灵魂反而变得更加鲜活。 或许给了他那张脸,是打造这个完美作品唯一的缺憾。 尖锐的刀尖抵在腕间,割破皮肤之前,陈辞那只握刀的手被陈星拉住。 “我不要。” 陈星虚虚地按住他的手,微微颤抖的睫毛上残留着一些未散的温暖水汽,唯有半掩着的眼睛透出漠然的冰冷。 陈辞停下动作,皱眉看向陈星。 陈星靠在沙发上,虚弱的手指点上闪着寒光的刀尖,他的指腹按进刃面,却没有流出血来。 “我在来这里的列车上看了一本书,有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陈星将刀从陈辞的手中拿出来,丢掷在一边,“我最同情的是神不能自杀*。” “……” “我有一些困了,让我先睡一觉吧。” 没等到陈辞说话,陈星就卷着沙发上的毛毯蜷缩着躺了下去, 缓缓沉入的梦中,没有太阳,夜与雪仍在。 梦里有着进入酒店前他在街角处遇到的那个穿着破烂戏服的小丑。 反反复复扮演着滑稽把戏的小丑发出刺耳的尖笑声,它摘下面具,面具之下是融化模糊的油彩。 陈星没有看清小丑真实的脸,一如他已经遗忘自己原本的脸。 *“我最同情的是神不能自杀。”出自《傻瓜的一生》 *本文标题出自《价值公道》:“要照亮伦勃朗深沉而厚实夜色中唯一刺眼光亮所在,就非莱布尼茨不可,他和他的微积分共同诞生在代尔夫特城,那里也是维梅尔的太阳出生的地方。就如显微镜发明者列文虎克在那里出生,透过显微镜光线足以穿透盲之世界的层层影子与深渊。” # 卷五鳞鸿难应疏钟
第54章 雨声连绵不断,巨大的圆月投射在窗帘半掩的窗上。 疾雨与满月不会同时出现,一定是又开始做梦了。 身后的温暖令嘈杂的雨声也变得宁静,印在脊背上的是另一人的心跳声。有力,平缓。 程危泠不想醒来,但他到底还是强迫着自己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幼年时的躯体,此时他正穿着一套棕黄色的、印满可爱小熊的睡衣,被人圈在怀里躺在床上。 虚揽住他肩膀的手臂不像现实中那样苍白消瘦,光洁的皮肤上也还未留下那些可怖的疤痕,只在手腕处缠着一段纱布。 程危泠尽量放轻动作,慢慢地翻了个身,转向揽着他沉睡的人。 整个卧室在夜色中陷入昏暗,仅剩床头柜上的小夜灯还亮着,柔和的暖色灯光洒在静静睡着的伏钟脸上,在他完全放松的眉眼留下浅浅淡淡的阴影。 这个时候的伏钟还维持着外貌的伪装,平凡的容貌让他足以泯然众人,但程危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依然感到心脏开始不受控制的乱跳起来。 程危泠窝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中回忆了一会儿,在记忆中翻出了与梦境相对应的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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