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伏钟的到来,陈辞没有太大的反应,所有的注意力好似都凝聚在被他捧在手中的小小人偶上。 陈星的消散来临得太快,迅速到近乎无法挽救的地步,留给他的仅有一小捧粉碎的瓷块和细粉。陈辞顾不上这些尖锐的残片割破他的手掌,只来得及将残渣重新聚合成一团,以保住这最后一缕未散去的残魂。 从掌心和指间被割裂的伤口里淌出的血渗进了本该洁白的瓷碎,成为凝聚碎片的粘合剂。 伏钟从这一片狼藉中感受到了属于程危泠的残余灵力,再加上眼前陈辞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直觉事情在超出他意料之外的部分变得愈加复杂,但他一向对于陈辞和程见微之间的纠葛不想多问,毕竟程见微的心意已经过血的考验,不需要再去怀疑,再多问就是自寻烦恼。 出于这样的想法,伏钟也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现,只问当下最关心的事:“程见微在哪里?” 听见伏钟出声,陈辞方才侧过头来,指了一个方向:“龙神归位,正冲着程见微而去……他已近完全苏醒,龙神应该不是他的敌手。” “多谢。”伏钟微颔首,正欲再度展翅而去,却被陈辞的又一句话叫住,他不想再在此地多浪费时间,但还是耐心听陈辞问完了最后一个问题。 “伏钟,你是如何判断你所做的一切始终都是正确的,是值得坚定去做的?” 这个问题从未有人曾问过伏钟,但他曾在很久很久之前问过自己。 那时候所有的纷争还未到来,所有的牺牲还未付出,年轻气盛、跃跃欲试要去实现宏大目标的伏钟给过自己一个答案。直至今日,这个回答依然如此,从未改变。 伏钟看着陈辞,像透过他再一次回答当初的自己。 “当你明白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尽力之后,问心无愧,无论结局如何。” 他的答案让陈辞微怔,“所以你到现在也还是不后悔当初放弃程见微,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这件旧事所知晓的人已不多,陈辞勉强算是窥得一角的一个,他所以为的这些话令伏钟心下叹然,到了嘴边,话语却一转,只觉得没必要对过去的事再做解释,干脆舍下了对于这般误解的澄清。 “已经过去的,谁也改变不了。执著无益,向前看吧。” 伏钟不想再多说,离开之前,丢下一句忠告。 这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屠杀。 血染上海水透彻的篮,弥漫在浅浅水面之上的泡沫,呈现出末日一般的紫水晶色。 漂浮在这腐败的浪潮中的,是属于水生物的血肉和残躯,那些豁开着狰狞切口的头颅被变色的海水冲刷,像是一颗又一颗止水横流的烂熟西瓜,散发着腥甜的馥郁气息。 旧日的龙宫水域此时已是地狱景象。 在散落的珊瑚与乱石中缠斗的龙神与程危泠,因为伏钟的到来,而暂时停了下来,保持着一种悬于一线的对峙。 拖着刀站立的程危泠,此时虽然按捺不动,按在刀把上的手却青筋爆出,保持了随时进攻的戒备姿态。他混身沐血,恍然一看几成血人,但伏钟知道这些血并非是因为受伤,而是尽数来自被斩杀的刀下亡魂。 与之相对,从一片深紫色的海水中昂起身来的银龙,染血的鳞片上尽是刀痕,其中鳞甲薄弱的腹部更是好几处被砍出了深深的裂口。 银龙微微垂首,蔚海一般深邃的蓝色眼珠转动着看过来,伏钟这才注意到龙首上的角已被削下一小半,程危泠下手比他想象中还要狠辣。 “你当初收养他,不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都是一个完全的错误。不论你怎么努力,他还是会注定变成所有人都认定的样子,成为一个沉沦在杀戮中的怪物。” 伏钟敏锐地觉察到程危泠握刀的手微微一抖,不动声色地走上前,站到两者之间,将银龙与程危泠隔开。 “我的确有错,但不是错在这里,错的反倒是他们。”伏钟的语气一沉,“如果不是当初一定要对程见微赶尽杀绝,又怎么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与众不同不应该成为被排斥的理由。龙君,你那同父异母的妹妹归泱,因为血统不纯,被龙族视作异类遗弃而流落人间,若不是程见微收留了她,待她被逼到活不下去,你猜她会不会成为杀人的凶兽。” “归泱……她还活着?” 听到这个近乎被遗忘的名字,银龙眸光微动,下一秒银光一闪,水面上的银龙不见身影,出现在伏钟面前的是一个身著银甲的妙龄女子,她的脸几乎和归泱一模一样,只是身为龙的特征更加明显。除却龙角,她的长发是如光的银色,皮肤更加白皙,眼睛也是不同于归泱的蔚蓝如海。 伏钟点头,看到他的确认,银龙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双眼不禁湿润。 “太好了,原来她没死……我还记得小时候和她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那时候父君还在,龙族还未动荡,一切都那么美好。可惜……父君死的时候,我还太小,保护不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我以为她早就死了,没想到她还活着,没想到……我死了,她也还活着。” 银龙最后半句话让本来准备随时继续这一场恶战的程危泠眉头一皱,他仔细观察着银龙,发现她的身躯在摇曳的波光中,仔细看时变得一明一暗。 伏钟望着潸然落泪的银龙,面上流露出几分难以察觉的怜悯。 这是属于旧时代的悲剧。 在当初那场毁灭一切的恶战中,选择中立的龙族也没能逃脱被毁灭的命运——在高高在上旧神看来,龙不过也是被他们豢养的走狗,当失去利用价值,便毫不犹豫地选择牺牲。龙神早已死去,残留在这世上的不过是她虚无的执念与飘忽的灵魂,究其本质,只因为到死也不忘守护她挚爱的海与陆,所以才会与被她认定会祸害人间的程危泠为敌。 “原来是你收留了她……谢谢。” 银龙蓝色的眼睛还蕴着泪,看向程危泠的时候,水光盈动,使得程危泠有些无所适从地往后退了一步。 程危泠的反应让银龙忍不住笑了,她转向伏钟,“你捡到他的那座老城,常去的那家书店里,供奉着我的一尊塑像。那时候,我就透过塑像的眼睛观察着你们。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么乖的小孩子,就是传闻中那个被描述得异常可怖的程见微。直到后来我被下令要杀了他,才知道原来如此。” 伏钟追问:“被下令?” “是的。他们不是一直想杀了程见微吗?但是只剩神魂,被困在陵墓中无从下手,于是通过遥控我们这些流落在外的族群去追寻程见微的下落,待找到了他,便把他带入陵墓中,由他们亲自动手。” “你为什么一定要听他们的命令?”程危泠不解地问,如果那些旧神出不了陵墓,不答应又能被怎样? “像我们这样的族群,在旧神的统治还没有崩塌的时候,因为向他们表示臣服,都在灵魂上打上了烙印,如果一旦违背,便会受到惩罚,魂飞魄散。我早已身陨,但我在这世上放不下的还太多,我不能就这样消散于天地间。” 闻言,伏钟也道出了下一步计划:“正好,我早准备和他们把最后的账都算了。” “我也去。”程危泠归刀入鞘,走到伏钟身侧,除去血债血偿的打算,他还有好些事必须要向伏钟问清楚,不能就这样放他只身离开。 “我虽知晓去陵墓的路径,但想到他们必定已经知道你遇上了程危泠,你不妨落阵将我们二人直接送到陵中,也算完成了命令。” “多谢殿君成全。” 伏钟所说的这个方法对于银龙来说无疑是最好的出路,她拱手一揖,随即退开几步,双手合拢结印,在水面上落下一个传送法阵。 看着伏钟和程危泠二人并肩站在阵前,银龙在临别之时,向程危泠说道:“如果有朝一日我再遇上你为祸人间,我仍然会选择杀了你。” 程危泠冷哼一声,没有回答,在他看来,再多来几刀就能解决的对象说出的这句话,根本算不上威胁。 反倒是伏钟接了银龙的话。 “不会有那一天。” 这样的笃定,程危泠有些怀疑地看向伏钟,而对方回以坦然的一眼,拉上他的手,踏入阵中。
第58章 袅绕的烟雾散去,映在眼中的是徐徐飘落的雪片。 白茫茫的新雪将一切湮没。 雪中只有一条石径尚存,蜿蜒向一片极致的纯白之中。 程危泠跟在伏钟身后沿着石径一路往前,从足下传来的冰裂之声明晰可闻,划破这持续千万年的寂静。 路的尽头是一座被霜雪掩盖了大半的棋盘,两侧手持斧钺的石质雕像半隐在堆积的深雪之中,岁月打磨后凹凸不平的表面在暗处反射出明灭雪光。 彻底的静谧里,一切都归于沉寂。 程危泠在棋盘前站定,朝冰霜冻结的地面看去,本该森森雪白的地面显露出玻璃状的剔透,透过它能够看见另一个早已逝去的世界。 ——冰雪之下,是还未毁灭在烈火中的旧都盛景,灯火飘摇,极尽旖旎。 “这是幻象。”伏钟顺着程危泠的视线看了一眼,“被困在这里的亡魂无所事事,只能靠镜花水月以作慰藉。” 地面之下的世界带着肥皂泡破灭前的绮丽,程危泠垂目,“的确很让人怀念,没想到我还能再见一次。” “别看了,都是假的,毁了的已经回不来了。” 伏钟来到棋盘前,审视着没被雪掩盖的一小半残局。 “这里的通路都依赖于这座棋盘,上面的落雪无法可消,只能等待它自行冻结后又融化。棋子落在没被雪盖住的棋盘上不同的位置,对应会在大雪中出现不同的路。去向陵墓的路在棋盘的西北角,现在还没有融雪,没办法前往。在等待棋盘重新出现那一部分之前,先去另一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伏钟捻起散落的一枚白色棋子,落在霜雪边缘的两道格线交错之处。 顷刻之间,棋盘之后,原本空无一物的大雪中,出现了又一条延伸的石径。 沿着这条路走了不多一会儿,层层叠叠的鹅毛大雪渐渐止住,与之同时消退的还有明亮的天光。 路通向一处山石嶙峋、阴暗狭窄的峡谷,穿过青苔遍布的栈道,便是一处僻静幽深的山涧,一座古朴楼阁依着结冰的山泉,年岁已久。 扎根在岩石间的枯树被雪压断了枝桠,光秃秃的木桩刺向狭小的一片天穹。木阁的门前尽是干枯败去的野草,半盏残灯飘摇风中,别样的萧瑟寂寥。 伏钟驾轻就熟地拨开枯草,推开了紧闭的木门。 阁中的一切还维持着上一次离去时的模样,好似他不过是离开短短一阵。他点亮案台上的蜡烛,把还站在门槛外的程危泠叫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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