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久没回来了,这里有点乱,今晚就将就一下吧。” 程危泠回头了看一眼不远处落雪的泉水,转身进了室内。 不得不说,这屋中的每一处,一眼看去,尽是伏钟惯有的风格,极度的内敛低调,是与锋芒毕露完全不同的大巧不工。 程危泠走到茶室的途中,被经过的一处被垂帘遮蔽的侧间吸引了注意——垂落的竹帘遮去了其后的物事,仅从细密的缝隙间溢散出一点淡青色的微光。 “这后面是什么在发光?” 正从储物柜中搬出一坛酒来的伏钟朝程危泠的方位看来,直接摆摆手:“你可以掀开看。” 得了伏钟的首肯,程危泠伸手撩起竹帘,向里看去。 帘后是一座古朴的木雕基座,上面摆放着一柄流转着光晕的九节鞭——这是程危泠许久以前见过的,伏钟的伴身武器。 长鞭分为九节,每一节的质地温润如玉,似骨又似竹。 这样看似脆弱易碎的存在,程危泠却知道,即使是随意一鞭挥出,受者也会筋骨尽断。 “它还是这么好看。” 程危泠走过去,抬手轻抚上鞭身,只见原本淡淡的青光瞬间变得愈加明显,被搁置在木雕上的长鞭甚至自行卷了起来,亲昵地应上程危泠的手掌。 伏钟扫了一眼快要缠到程危泠腕上的九节鞭,无可奈何地接话:“它太久没见人,被扔在这里很久了,有点热情过头。” 顺了顺长鞭的尾部,将它摆回原位,程危泠方才走进茶室,在伏钟对面坐下,隔着一张木桌看着他拍开了酒坛的泥封。 “自我再次醒来,好像没有见你再用过它。” “这些年哪有用的到它的场合。”伏钟将倒扣在桌上的瓷杯翻转过来,略倾坛身,将酒倒出,待满上面前的一杯后,又看着程危泠,“试试吗?我亲手酿的酒。” 饶是酒香扑鼻,程危泠还是拒绝:“我不喝酒。” “不是吧……” 伏钟不可置信地看过来,程危泠面不改色地解释了几句:“你知道的,我这种存在,生来身不由己,不是在发狂的路上,就是在被迫发狂的路上。我不喜欢对自己失去控制的感觉,所以滴酒不沾。” “无论如何也要保持清醒么?” “对,哪怕是清醒地面对痛苦。” “茶放在你左后方的柜子里,要喝的话自己弄。” 伏钟握着杯子,浅尝了一口刚启封的酒,酒液醇香凛冽,辛辣和回甘彼此环续,恰到好处。而另一边程危泠起身沏茶,一面将茶叶倒入茶壶,一面说道,“我对这里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应该没来过这里吧?” “嗯,这里是我接手南正殿之前的住所。” “以鸾鸟的习性来讲,并不喜欢独居,怎么你会一个人住在这?” “哪个族群都会有个不合群的存在,这里清静,没人打扰。” 程危泠将罐中的山泉倒入壶中没过茶叶,然后拎起茶壶,放在生起火的茶炉上,“不会觉得孤独吗?” “孤独,你觉得我像是会在乎这些吗?”伏钟笑了,一杯饮尽,又满上一杯,“我走的这条路,任何一个心有顾虑的人都走不了。” 两人鲜少有过这样心平气和谈话的场合,更何谈这样的剖白。伏钟的话让程危泠沏茶的动作下意识停顿了一下,但很快他又若无其事地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死在我手里的,和因我而死的都太多了,多到其中的大多数我已经记不清了。” “记不清的也包括当初的旱魃一族吗?” 水开了,发出低沉的沸腾声。 酒精从舌尖而入,渗入身体深处,试图麻痹混沌不堪的神经。 “原来你想问我的是这个。”伏钟放下酒杯,支起手臂,托腮望向神色依然平静的程危泠,“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们的死是定局。” 尘封已久的回忆中,血色仍未淡去,伏钟放开手,转而抵上不断鼓动的太阳穴,缓声继续说。 “那时候我已经起了异心,与同有此意的西王母密谋着如何将那些贪欲日益膨胀的旧神从神座上一个不留地扯下来。但我们的势力还不足以与他们抗衡,为了最终能赢,出事时还不到能起正面冲突的时机,只能选择牺牲这一小部分。也正是我答应出手镇压旱魃一族的附加条件,让我得以从他们手中谋取更多权力。” 一些未能被滤去的细碎茶叶,漂浮杯中,缓缓沉淀,程危泠什么也没有说,只静默等待着伏钟说下去。 “要摧毁旧的世界,甚至得作出比之更加不堪的事来,我很早就想通了这个道理,并且不再为非必要的心软而感到痛苦。一旦决意与之为敌,比起零零散散的挽救,更重要的是活到最后,这是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争斗。要彻底击垮敌对势力的意志,就要证明我绝不心慈手软。新世界的展现,就像胎儿自产道娩出,势必要沾上鲜血与脏污。” “所以,就算时光倒流,一切重来,你也还是会选择如此,对吗?” 杯壁滚烫,程危泠却迟迟未放开,仿佛感受不到其间的灼热。 “没错。旧的一切都已付之一炬,即使现在的人间盛世终会在动荡中毁灭,但再次复苏的命运也掌握在每一个人的手中。这就是我永远会选择这样做的原因。” “我明白了。”直到如今,程危泠终于明白自己已经没有问下去的必要,渴血的长刀依旧静静卧于鞘中,他听见自己的话语从喉间发出,冷静自持,像是来自另一个不属于他的声音,“我出去透透气,过一阵再回来。” 伏钟没有挽留,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坛中的酒已倒尽,指节碰撞的时候发出空洞的响声。 在饮下杯中仅剩的酒之前,他异常清醒地想到,即将到来的明日是最后一天。 只需要再等待一天,即是尘归尘,土归土。 一切全都清算。 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被冰霜覆盖的棋盘前。 这次展现出来的是另外的残局,程危泠将棋子落在直觉告诉他的交点上,走入一条伏钟许久未曾踏上的路。 那条路通向他的衣冠冢。 程危泠在路的尽处看到了半截残碑,和他曾在梦中见到的另外半段拼接在一起,是他曾作为程见微存在于世的仅存证明。 天色渐渐黯淡,程危泠靠在碑上,不知不觉枕雪而眠。 他再一次做起了逡巡往复的梦来。 阴云低垂的天台上,雨的深处是被断头而亡的神女,一身血红衣衫,像是未曾被大雨熄灭的火。 “母亲……” 他呢喃着陌生的称谓,听见断断续续的回声。 “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他没有……” 黑雨连绵不绝,切断最后一线嫣红,一切归于静止。
第59章 风雪漫天,遮天蔽日。 大雪模糊了视野,整个天地一片苍茫。 伏钟在前开路,程危泠在他身后大约三、四步的距离,在冰雪中跋涉,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前方的伏钟身上。 临行之前,两人在水岸旁的那间楼阁里详细地盘对了一番踏入地陵之后的计划,也是在这个时候,程危泠才知道隐藏在地底之下的世界远比他想象中更危险。 地陵在地下一共有九层,其中每一层的顺序随机呈现,每一层的墓道都有一个通向其他层的机关,被身处该层的神魂镇守。同外面一样,陵中也有无数的石像,程危泠一直以为这些只是无生命的装饰品,伏钟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点明这每一个都是旧时大大小小的神祇,在当初肉身被抹灭时,仅剩的神魂统统被封印在石中,随时都有醒来的可能,即使神力大不如前,也最好别掉以轻心。 伏钟的计划没有按照地陵的设计一层一层破除机关而来,反倒是选择了另一个极其粗暴的方式——他准备从第一层直接破坏往下的八重机关,然后直达地底深处的地宫。这样的方法省去了一层一层往下搜寻机关的繁琐,但危险程度也随之高出许多,或许需要一齐面对看守机关的数个守卫者,而非逐个击破。 他们过去不是没有联手过,但实际上轮到伏钟亲自出手的情形少之又少,不过这一次伏钟却选择了先手,他的思路很清晰: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只能追求最快将守卫者置之死地的方法,他先动手解决最大的威胁,剩下的由随之而来的程危泠善后。 据伏钟所说,待他们踏入陵中之时,他也会将入口的机关毁掉,如此一来,整个地陵便仅在第八层的艮宫位留有唯一出口,一旦诸事皆尽,地陵开始塌陷,这将是能离开此处的最后一条路。伏钟让程危泠一旦等到地陵有崩塌的迹象,就要不顾一切前往这个出口,这个安排让程危泠有些怀疑,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自己走了伏钟怎么办,而伏钟给程危泠的回答则是让他放心,他的本体好歹是生有双翼的青鸾,追上程危泠不过也是一展翅的功夫。 就这样,两人逆着呼啸的风雪,在大雪纷飞的石径上行进了足足快半日,一座被深雪覆盖的山峦终于出现在空旷的雪野中。 路断在距离山峦不远处,伏钟面对这一片极致的纯白没有冒然前进,而是暂停下脚步,捏决占了一卦,待卦象预示的方向了然之后,在雪中又前行了几十米,找到了隐没在积雪下的一尊铜鼎。他半挽起左手衣袖,解开了缠在手臂上层层叠叠的绷带,将左手掌抵在锈迹斑驳的鼎身上,念下了早已烂熟于心的禁咒。 随着伏钟的起咒,他左臂上原本愈合的刻痕一寸一寸恢复了初时鲜血淋漓的模样,流淌而出的血液呈现诡异的金红色,腐蚀了苍白的皮肤,翻出狰狞的血肉,直至露出莹白的骨骼。 锈去的铜鼎一接触到伏钟的血,斑驳的锈痕开始缓缓褪去,露出其上的精美雕刻。雕刻上的凡人异族还有飞禽走兽像是活过来一般,灵动地在铜鼎表面,他们簇拥着,谦恭而虔诚地跪伏在铜鼎顶端绘有的神座下。 “刀给我。” 程危泠看得直皱眉,伏钟却面色无异地放开了手,回过身来朝他伸出手。 碣陵刀落在伏钟手中,清响一声后脱鞘而出,闪着寒光一刀劈碎了那尊流光溢彩的铜鼎。 伏钟碎了那鼎,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归刀入鞘,反而是将手掌按在刀刃上,自刀柄一路向下,直至刃尖,让清冽如水的刀身都染上一片猩红。 “你的手……!” 程危泠上前抓住了伏钟的手腕,在手指触及到那些湿润而冰冷的液体时,下意识地又放松了抓握的动作,他掌下触碰的,没有一块皮肤是完好的。 伏钟递给他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翻腕将刀入鞘,递回给程危泠:“血咒可以让你免于弑神的反噬,等离开这里再擦掉上面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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