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此之前,对于在场的大部分人来说,龙都更像是一个模糊的传说。 可还未等众人惊叹真龙现世,就很快发现,那条龙并不是真身。 它每向上飞上一段,身体就似乎变得模糊了一分。等到它腾至几乎要与太阳齐平的高度时,身形已经开始溃散。 先是从尾鳍开始,再顺着脊背向上,龙身就这样如烟雾般一丝丝一缕缕地消解在风里,化作无数细碎的光尘簌簌坠落。 龙首高高昂起,发出了一声几乎要响彻天地的吟叫。 声音还未断绝的时候,喉骨却已经先碎了,只余下半截残响,在这天地间幽幽荡开。 整条龙影最后都散成了漫天青光。 这如深夜磷火版的冷薄光芒中,归墟塔早被撞得看不出原本样子的废墟里,缓缓地出现了一个影子。 姜陟扶着昏迷的林微明走了出来。 两个人的身上,都有着大片大片干涸的血迹,也不知是受了很重的伤还是沾染到了,颜色深浅不一,层层叠叠,甚至衣服的本来色彩都给遮盖住了。 分明如此狼狈,像是经历了一场旁人难以想象的祸事,本该身心俱疲。但就在这残光之中,姜陟的眼神却清冽异常,一种无言的平静全然压过了他此时的形容所带来的那点颓气。 他就像是从这断壁残垣中浴血而生的圣子,污秽之下,是一场盛大的涅槃。 好像哪里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殷泽见了姜陟,连忙从人群中越出,想要去扶他。 他却摇摇头示意不用,反而是将倚在肩上的林微明托付给了殷泽。 “他剖出了灵髓,之后就再没醒过来。” 姜陟言简意赅地说了一下林微明的情况,低头看了眼这人血肉模糊的胸口,到底是不忍心,偏过头对殷泽说: “你......救救他吧。” 说完便不再管,而是直起身,迎面对上了祭坛之上姜绥阴沉的视线。 他往前走了两步,拉扯了一下嘴角,笑意在身后稀薄的青光中显得冷淡又疏离,可说话的口气听着却十分熟稔: “我们之间的事情,何必要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说呢?舅舅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我就好了。” “还是说,舅舅觉得,这些事情就算全部公之于众也没关系?” 他是故意用了“舅舅”这个称呼的。 姜氏作为极重血缘的旧派世家,族里人与人之间大多都是沾亲带故的,姜绥算起来也确实是他的舅舅,而且好像这个关系还挺近的。 姜陟只在被姜岱滦送进姜氏之前叫过姜绥舅舅,那时候他还跟在姜遥青的身边。 再后来他成为姜氏亲传弟子,他就和其他人一样称他为家主了。 这个称呼实在是足够陌生且久远,连姜绥听到后神情里也闪过一丝怔愣,不过又很快恢复了刚才的冷郁。 “姜时,我原先还想着你也算是我亲手教导出来的,想为你留几分颜面。可现在大家都看见了,你不知用了什么邪法引来这青龙幻象毁了归墟塔,破坏姜氏根基。你可还记得,当初是谁授你功法传你剑术,你还有人性吗?” 他这番话说的实在是大义凛然,面上挂着的那点悲切又真实怎么看也不似作伪,如果姜陟没有提前知道一切的话,怕也是要被他这番演技给骗过去了。 姜陟忍不住冷笑出声,讥讽道:“那看来我还要谢谢舅舅了。” “只是舅舅这话说的,实在是不对。姜氏授我功法传我剑术不假,但如果要算上我为姜氏做的那些事,两相比较,怕该是你们姜氏欠我吧。” “而且,刚才的那一幕大家都看到了,这真龙至阳至刚,这世上竟还有一种邪法能引来一条真龙?若真有这种法术,那还能叫邪法吗?” “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这龙,只能是这归墟塔里......” 他意有所指地缓缓吐出这些话,还没说完就被姜绥厉声打断:“放肆!塔下镇压的分明是姜氏先祖斩杀的水患妖龙!” 姜陟被他这么一堵却也不恼,只是挑了下眉毛,轻轻道了一声:“是吗?” 话音刚落,便见他额间有青芒闪过,再抬起手来时,凝光剑已落入手中。 他调转剑锋,寒刃挟着厉风直贯入脚下的碎石地,无数道裂纹从剑身没入的地方猛然炸开,伴随着一阵几乎震耳欲聋的轰隆声,方圆十丈内的地面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掏空,骤然塌陷成深不见底的巨坑。 飞溅的碎石掀起浓重的尘雾,仿若在这荒山之上翻出了大团的云层一般。 姜绥踉跄地扶住身旁的祭桌才勉强站稳,他的身前三尺便是断崖,站在崖边往下看,可以看见缓缓消散的“云层”背后,坑底凌乱的泥土和岩石中间,正半埋着一具腐烂发黑的骨头。 即便已经烂到只能勉强维持形状,但还是可以辨认出它颅顶如珊瑚般的双角,和身下爪骨上完完全全的五趾。 这是一具无可辩驳、货真价实的真龙骨架。 而这龙骨的脊背之上,还钉着几枚青铜巨钉,每一个上面都缠着刻满了符咒的锁链,一看便是当初想要将这骨头牢牢地锁这里。 “您不是说这塔下镇着的,是一条妖龙?”姜陟没有去看那龙骨,只看着姜绥问道。 他手中凝光剑还插在坑沿,剑格处迸发出的光芒落在龙骨上,像是为它披上了一层青霞。 殷泽在一旁探头看了一眼,附和着嗤笑了一声:“哈,原来这就是妖龙。” 他这一声引得越来越多的人去看那坑底,似有似无的议论声在人群中响起,姜绥的脸已经黑的快要滴出墨来了。 但姜陟还并不打算放过他,他突然拔剑,朝着龙骨的方向猛地一刺,灵力顺着剑身直灌入其中,那半截骸骨竟如同活物一般地震颤了起来,牵扯着青铜钉上的锁链都发出了“铛琅铛琅”的声响。 常年死寂的荒山上,忽地就起了一阵猛烈的西风,将祭坛两边的幡旗吹得猎猎作响。 在这凭空而来的风中,龙骨眼眶腾起两簇幽火,顺着地脉纹路烧向姜氏本宅的方向。沿途地面接二连三地爆裂,翻涌的灵力裹挟着黑红色的血水喷溅而出。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清透的天地精华,分明是混着碎骨和鲜血的污秽之物。 姜陟看着这些东西,喃喃道: “你曾经告诉我的那些筑骨失败后被妥善安置了的孩子,竟都被'安置'在了这里。” 他重又去看姜绥,眼底早凝上了一层厚厚的寒霜: “如果我当初没炼化出剑骨,怕也早变成了这所谓'灵脉'里的怨魂一缕了吧。” “你用那些孩子的骨血养这条假脉,该是我问你,你还有人性吗?” 说到这里,他又自嘲地笑了笑: “我早该想到的,能做出'筑骨计划'的能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姜氏,从几百年前开始就从没有变过,还是一如既往地,自私,恶心。” 他的声音顺着这阵风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议论声愈来愈大。 姜绥怒不可遏,他实在没有料到姜陟居然恢复到了这种程度,他的一举一动都完全超出了他预期以至于他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勉强压着火气,回身扫了眼祭台下的众人,自知如今再辩驳已没什么用,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解决姜陟这个麻烦。 想通了这一茬之后,他忽然就变了一副神态,紧绷着的身体蓦地就放松了下来,脸色也缓和了些许: “什么'你们姜氏',你姜时难道就不信姜吗?” 姜陟皱着眉反驳道:“我的姜,不是姜氏的姜,我叫姜陟,不叫姜时。” 姜绥突然笑了:“你这白眼狼的脾性,倒确实和你那欺师灭祖的母亲一模一样。” 姜陟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手中的凝光剑似是感应到了他的心绪,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剑吟。 “不准提她。”姜陟咬牙道,“你不配提她。” 可姜绥却没有半分收敛:“你想知道叛徒都是什么下场吗?” 他的笑意随着他的声音在他的脸上一点点变大,到最后竟变得狰狞又可怖。 “你刚才震塌的这块地方,说不定还埋着她的骨灰呢。” 磅礴的剑气直冲向上,却在最后一刻陡然—— 散了。 第90章 这是姜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风的停息。 在姜绥的声音落下的那一刻,划过指尖的气流便忽地就顿住了,手臂上的汗毛全都倒伏着朝向某个固定的角度,似有似无地蹭在皮肤上,带来一种恍惚的麻痒感。 飞扬的幡旗沉沉地坠下,静止在将起未起的褶皱里。祭桌上香炉里的三炷香,腾起的青烟在打了几个弯后又笔直地向上,远远看着像是被封在冰层里一般凝滞。 最明显的是声音的抽离,不是那种寻常的安静,而是所有能发出声响的振动都被强行掐灭后带来的空洞的寂灭,他甚至连自己呼吸时鼻腔的响动都听不见了。 所有的一切在他眼前停驻,身体上感官也都在这瞬间离他远去,他仿佛坠进了一个满是虚空的无底深渊,无凭无依,无知亦无觉。 等他终于稍稍从这种封闭的状态中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越过了那个深坑,站在了姜绥的身前。 他的虎口正卡在他的喉结下方,另一只手里的凝光剑嗡嗡作响,似是按捺不住上面喷薄的杀意。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从嗓子里挤了出来。 “你在说什么” 姜绥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急着反击,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命门此时正捏在姜陟的手中一般,反而依旧在笑,上扬的唇角仿佛是用针线缝在了他那张面皮上,连带着他的整张脸都变得异常扭曲。 “真可惜,你应该听听,当年我处决她的时候,她临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嘴唇翕张,吐出的话传到姜陟耳中仿佛是地狱厉鬼充满恶意的低语: “她说,她后悔了。” 短短六个字,带来巨大惊诧的同时,又宛若是什么利器,生生在姜陟耳膜上凿出了个血洞,全身的血液在此刻都在翻涌上来,又顺着那个洞不断地往外淌着。 他浑身冰凉地站在原地,脑海中似是闪过了很多画面,又似是一片空白。 一颗心像是被活活撕成两半,一半在叫喊着不可能,他那些稀少却珍贵的记忆不会出错。 他也因此收紧了掐着姜绥脖子的手,咬紧牙关干涩地说道: “我不信,你休想骗我。” 而姜绥回答他的话却和他心脏另一半的声音重合,恍然间连眼前的那张脸都变成了他自己的脸。 “你其实,早就知道的。” 这句话就像是一把刀,毫不留情地挑开了他那块掩盖了二十多年的旧痂。 姜陟忽然意识到,他似乎总是不愿承认母亲曾经后悔过,仿佛只要这样,那他的存在便不算是完全的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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