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交代道:“沟通过了,现在有了蔚上校的意见方向做保,省了很多问题,总厅已经着手准备重新深挖门罗·格林与苏珊·罗莎在第四星轨西部星区医疗方面的联系。” 安知宜挑眉:“说实话,他能想到这一步我不吃惊,只是这份话语权对军部决策影响的分量,令我难以置信。” “想不到蔚上校年纪不大,资历却不浅。” 作为蔚起前上级的骆正庭斜睨一眼安知宜:“边境线上的功勋是用命堆出来的,你以为89.3%的伤亡率只是数字吗?” “正庭。”蔚深终于转过了身,正对上了他的的目光,神情和善包容依旧,“你是他的叔叔,但我也是他的父亲。” 骆正庭胸口憋着一股子火气:“可你却把刚从军校毕业的他送上了边境线。” 蔚深:“星联有许多父母把自己的孩子送上了边境线。” 说这话时的他并不像一位身在要职、理应纵横捭阖的将军,更像是个普通寻常的父亲,眼神柔和深沉。 “你……”骆正庭一时语塞,却不知如何反驳,最终泄气,“至少你也该去看看他。” “再等等。”蔚深阖上了眼。 “你!不可理喻!”骆正庭终于再忍不住蔚深,单方面的切断了连线,全息投影直接消失于两人眼前。 哪怕已经调任了边境线统筹多年,对上老友,骆正庭的火爆脾气依然不见任何磋磨。 安知宜啼笑皆非的旁观了全过程,向此时面有无奈的蔚深问道:“将军,为什么不去见见自己的孩子呢?而您,又是再等什么呢?” 蔚深:“也许是……等我能够像个父亲一样面对他吧。” 话音落定,一时无言。 在这样难以言喻的气氛中,安知宜和蔚深一样,也下意识地将注意放到了花色凋零不堪的垂丝海棠上,借草木缱绻,缓解某种飘忽不定的愧疚重压。 其实中央星系从不缺乏芳华正盛的繁花,现在这个时代,对于人类而言,只要愿意,温度、湿度、光照、养分,都是可控的。 但花依然会凋谢,生命终究有尽头,人力到底不可为,蔚深还是保留了枯枝。 哪怕人造日月依然高悬于头顶,但造物的人类依然选择根据原有古地球时期复刻他们的运行规律、气象万千;除了星系之间原本自然存在的气候变化影响以外,非必要不改变。 人类在科技与生产力不断革新蓬勃的时代中,在这样磅礴孤寂的宇宙里,缔造了一颗颗尘埃一般的人造小行星,模拟了曾经地球的日升月落,春去秋来。 他们远离地球,逃离故乡,却又无声地将一段已故的历史深邃地铭刻进了现有的光阴骨髓里,坚守着某种遥不可及的思念,怀揣着不敢遗忘的信仰。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据安知宜所知,蔚深是个绝对忠于信仰的践行者。 那么,在自己父亲的选择之下,旁人口中所谓年轻有为的蔚起上校,又该在这份人类矢志不渝并矛盾割裂的信念里,扮演了怎样的一个角色呢?安知宜心底默然唏嘘着。 小起…… “咚咚咚。”轻缓的敲门声响起,并非来自蔚深办公室的门外,而是通过安知宜全息投影连线的那一头。 “您等等。”安知宜将模式全息连线改为了语音连线,然后从新坐下,还原为起初的悠闲自得的模样,“进。” “少将。”楚朝推门而入,朝安知宜道了句问候。 他怀里抱着几叠厚厚的文件夹,目的直接:“带出的档案和文件我已经重新入档密封了,蔚上校建议的调查方向的相关资料我重新整理了一下,还有其他安排吗?” “……楚朝啊。”安知宜抬手轻按,示意楚朝放下文件,微笑道,“坐,我们聊聊。” “是。”楚朝不做他想,顺势坐下。 安知宜保持着与蔚深的语音连线,改成单向收听,将自己的终端模式隐藏:“听说这次任务原定是其他人,你是主动提出去中央军校的?” 楚朝:“是。” “如果不觉冒犯的话,可以和我细说一下原因吗?” 楚朝有些犹豫:“少将?” “没什么其他意思,我知道在来执行厅以前,你曾服役于边境军特殊部队,蔚上校也曾经是你的直系长官。”安知宜不慌不忙的调出AI的服务界面,为楚朝倒了一杯水果茶,推至他的面前,“不用拘谨,只是随便聊聊。” 他的权限等级要远高于楚朝,所以在他这里也不存在什么所谓的泄密。 “少将想知道些什么?”楚朝问道。 安知宜懒洋洋的为自己也倒了一杯果茶,率先饮下,笑盈盈的对楚朝说:“就说说和你有关的蔚上校吧,可能……我也得和他学学该怎么处理好上下关系。” 提及此事,楚朝心头一烫,只是眼角发涩,低低轻笑,安知宜并不打断他,再度浅浅啜饮了一口果茶。 “我驻守在边境线的日子不长,算算来,应该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我呆的时间只有两年,当然,您也知道,即便如此,对于我当初的那个兵种来说,这个时间也比相当一部分阵亡者要长了。” 楚朝陷入了回忆,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那片独属于外星轨星球的玫瑰极光,洋洋洒洒,绮丽浩瀚。 正是因为如此震撼广阔、悠长无垠的玫瑰极光,处于最边缘区的第九星轨也有一个独属于它的浪漫别称——“玫瑰之环”。 享誉“玫瑰之环”的第九星轨,人类星联的边境线,但它并非人类区域的局限。 它不过是现有星联人力物力之下,所能缔造合法与平静世界的极限,是混沌与守序之间交织冗杂得最为明显的边界线。 在星联所筑造的九大正规星轨以外,还有部分人类群体活跃于境外星域附近。 但那些境外星域极不稳定,安全毫无保障,除了随时潜藏在星尘与磁暴中的强大虫族威胁,有的是不要命的星盗,非正规的暴力武装,重罪加身的逃亡罪犯,罔顾人命的人口贩子——他们的存在,也为“创世纪”这个疯子开会般的非法暴力科研组织提供了沃土。 和这些人比起来,一些轻度投机取巧的走私犯都算不得什么。 他们当然知道星轨以外的星域时刻都有倾覆的危险,也许只是一次虫子觅食的突袭,也许只是某颗星球的自爆,还有可能是某次突发的磁暴,但他们不在乎。 不会也不甘被合法世界所接纳的他们,更愿意拥抱这随时可以刀口舔血轻松用人命的今天;按照他们的生存法则,同样都是能过一天是一天,在哪里有区别吗? 至少在这些境外星域,他们这类人不用担心被边境军轻而易举的彻底清扫——像垃圾一般。 楚朝整理着思绪,说道:“我刚驻守边境线的那段时间,十五年前,长官还不是少……上校,他当时晋升少校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在此之前,按照两个世纪以内、星联的军部军衔年龄分布来看,我认为怎么都不该有这么年轻的校级军官。” “所以,包括我在内,很多不明情况的新兵都曾私下揣测,长官是不是因为家中背景,而被安排来边境镀金的,所以才会晋升得那么快……毕竟,骆将军也很照顾他。” 想到了这里,楚朝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当时我们还什么都没有经历,每天的任务便是保持着高强度的训练,那半个月,我们所能切身体会到的边境的残酷不过就是物资匮乏与环境恶劣。” “虽然训练严苛,但队长人很好,是个严厉却关切人的长辈,说老实话,我总觉得他在把我们当儿子养。 听着这么一句吐槽,安知宜唇角也不受控的勾了勾。 “调休时,他会带着我和队友们去附近一些人造小行星上的集市喝酒,那儿的酒馆有的老板会为了成本在酒里掺水或者果汁,但他们从来不会糊弄我们队长,因为我们队长曾经在一次星盗的劫掠中救过他们的命。” “酒其实也不是什么好酒,但是有的是用边境星球上特有的几种野果子酿的,用来特制风味鸡尾酒很不错。” “其中一个酒馆家的老板有一个女儿,是个有着很可爱雀斑的Beta姑娘,她会弹木吉他,歌声也很好听,所以他们家酒馆从不用其他歌,喝酒时的配乐都是她弹的。” “她很喜欢绕在我们身边,经常听我们这些来自内部星轨的军人讲自己家乡的事。” “队长还曾经托人为她带来了中央星系特制的吉他,还签着那个姑娘喜欢的民谣歌手的签名。” “队长经常和我们说说……他也有一个女儿,大概,也有这么大了,和酒馆的雀斑姑娘一样,喜欢听他讲各种见闻故事。” 楚朝:“我知道您可能并不想听这些琐事,但是,其实一开始我确实没有直接接触过上校,他并不负责带新兵,我们和他的接触很少。” “那可真是我在边境线上度过的……最平和的三个月了。”他的嗓音沉淀着浓重的自嘲,“而那,也不过是源自初来乍到者无足轻重的无知。” “少将,您记得十六年前,曾经在非法星论坛上,那个流传最广的一个精神海暴动者混迹在人群中、大规模屠杀的视频吗?”楚朝看看向安知宜。 安知宜:“记得,尽管相关部门以最快速度把视频删除,将那个论坛给一锅端了,但是视频流出依然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楚朝痛苦的阖上双眼。 “那名精神海暴动者……是队长。”
第19章 安知宜缄默不语,楚朝悲恸苦笑。 “事发地就在我们经常光顾的集市。” “那些是他曾经保护的人,是他曾经救过的人,是叫他叔叔、长官,以及从不卖他假酒的黑心酒馆老板。” “他不愿意的,他不愿意的……我知道他不愿意的。” “他就快离开了,他说马上会有新的队长来接替他了……他,他还有半年,军部已经同意了他的调任申请,还有半年他就可以回家了,他可以看看他的女儿了。” “他这样的人……完全不同于最近雅兰区的那位女士,他对精神海的掌控能力熟稔到可以混入普通人群、完成精准微操屠杀,因为他的工作涉及常年使用精神海,已经对这种能力形成了强大的肌肉记忆。” “这样的人形兵器……一但失控……失控……” 恶龙曾与屠龙者共生。 屠龙者诞生了恶龙,恶龙终将被下一个屠龙者挥刀斩杀,而下一位屠龙者又无可避免的坠向自己的坟墓。 周而复始,不得善终。 楚朝:“处决队长的人,便是上校。” “当时我和几个刚入伍的战友疯了一样求他,求求当时的蔚少校可以给队长一个机会,也许还有救呢?那个时候我们连后面军事法庭的那一关都不敢想,就希望至少队长可以熬过来,活下来,至少……至少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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