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会完全忽略时间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雾气眨眼间便消散得一干二净,烈阳高悬于顶,拷问苍生大地,地面上的积水被蒸出一股泥土潮湿的腥味。 山鬼消失了,莫寥呢?莫寥哪里去了?我坐不住了,立刻下车去找莫寥。刚推开车门一只苍白的大手“啪”地拍在车窗玻璃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手印,将我重新关回车里——莫寥回来了! 明明莫寥带了雨伞,却还是全身被浇得湿透,墨黑的头发耷拉下来黏在脸上,瞪着阴森森的圆眼睛,实在有够狼狈。 “你这样好像掉进水里的米糕啊,怎么搞成这个样子?赶紧换身衣服吧,小心着凉。” 莫寥钻到车后座换衣服,我问他怎么跟山鬼沟通的,他说你不用知道,他不说我也不敢继续问,又换了个别的问题,它为什么要让我们回去?莫寥兜头套了件干净的T恤,它也是庇佑我的神明,我点点头,你拜的码头可真多。莫寥顿了一下,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唉,不该开这个玩笑的,莫要是他能选,肯定不会愿意当神乩。 原以为提早出发就能提早抵达,结果在山里受困的时间远比我预计的久,有惊无险地抵达平合后已是中午。 肚子饿得前后肚皮在摩擦,我和莫寥随便路边找了家小吃店解决午餐。店主大哥一见莫寥来,热络地跟他打招呼,大学生放暑假回来啦?你姐怎么样了?小县城就那么些人,方方面面彼此照拂,莫寥跟他聊了几句近况,接着向他打听最近县里有没有外来人——店主大哥打量我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我赶紧说平合话加入他们的对话自证身份。 “你会说平合话?本地人?怎么没见过你?” “我小时候在这里生活,后来搬走了。” “哦……怪不得嘞。” 店主大哥点点头,把两碗热气腾腾的平合面放到我和莫寥面前,估计是莫寥的面子够大,他还给我们一人送一颗卤蛋。 即使店里的冷气开得呼呼作响,我也还是吃得满头大汗,莫寥的头发还半湿不干的,原本服帖的头发像个蓬乱的鸡窝,潦草得有些搞笑,我忍不住伸手帮他拨弄了几下头发,这个年纪的小孩都不喜欢被人弄发型,果然莫寥扬起上目线剐了我一刀,不过没有躲开。 用餐完毕,我和莫寥下榻兴隆旅馆,上次我和顾还来平合也是住的这间宾馆——转过脸,身边站着沉默的莫寥,唉,物是人非。 明明是大中午,前台却暗沉沉的,原来是没开灯。 招待员换了,是个音量开到最大在刷短视频的秃顶中年男,土味音乐占据前厅,我的脑袋隐隐作痛。 “你好,定两间大床房。”我高声对他说。 莫寥几乎是踩着我的话开口: “要一间双床房。” 秃顶男不耐烦地啧了声,目光依依不舍地从屏幕上扭动的美女移到我和顾还的脸上: “要大床房还是双床房?” 莫寥格外强势: “双床房。” 我敢怒不敢言。 秃顶男要了莫寥的身份证,在电脑上敲敲打打: “204,不过电梯坏了,你们两个大男人,应该能提得动行李吧?” 莫寥收回身份证,闷不吭声地上楼。 明明我的行李很少,莫寥还硬要帮我扛,我真的不需要被这么过分的关照: “我又不是截瘫,这点东西我自己提得动。” 然后和莫寥推搡一阵,两人满头大汗地提着行李上楼。 之前兴隆宾馆很多房间在装修不开放使用,如今装修完毕,仍保留着90年代白墙蓝窗的复古风格,一下子就勾起我童年时模糊的记忆。 平合小得就连时间都只能侧身而过,因此在这种小县城里是很难真实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啊,好热,全身每个毛孔都在流水,明明才二楼,行李顶多二十来斤,我却快没了半条命,可能是太久没有运动的缘故。莫寥的体恤也全部湿透,紧紧黏着他的后背,透出脊椎上隐约可见的黑色刺青——看得我更热了,掏出仪器探测房间内的摄像头。 “你赶紧去洗洗吧,又是雨又是汗的。” 我催促莫寥,他却勾着副手铐向我走来,我赶紧双手藏到背后,背靠墙壁,警觉地质问道: “你又想干嘛?” “或者你跟我进浴室待着,二选一。” “你不觉得难为情?” “我有的你也有,有什么好难为情?” “倒也不是因为这个。” 我都要三十岁的人了被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屁孩管教,我爸当年都没这么管过我。我深吸一口气,摆出和蔼的笑容: “你放心,我还不至于想不开到大中午跑去二平河,这种天气就算是鬼也会中暑的。” 莫寥看了眼手表: “午时是一天中的至阴时刻。” 这就是所谓“大白天见鬼”的理论来源? “我真不会跑,人与人之间最起码的信任总得有吧?说了不会就是不会,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大概是看在我态度诚恳的份上,莫寥总算肯放我一马。我殷勤地把浴室里扫了个遍,确定没有摄像头后,毕恭毕敬地对莫寥做了个请的姿势,干爹,请沐浴更衣。 确认房间内没有隐藏摄像头后,我坐到空调下吹风,给莫宁发信息报平安,犹豫要不要把山鬼拦路的遭遇告诉她,莫寥跟我一样都是报喜不报忧的类型,估计不会愿意让莫宁知道有意外事件发生。 我在聊天框里反反复复打字删除,最后还是没发出去,倏地后背阵阵发凉——我猛然转身,头上盖着毛巾的莫寥站在我身后,毫不避讳地盯着我的手机屏幕看我和莫宁的聊天记录,不是,这小子怎么这么没边界感? “你洗好啦?”我放下手机,“那轮到我了。” 我赶紧躲进浴室里,生怕莫寥又要盘问我和莫宁的关系,我是万万不敢对莫宁有任何非分之想,有莫寥这种神棍小舅子在,咒死几个姐夫不在话下。 等我冲完澡出来,莫寥抓着我的手机朝我晃了晃: “顾还的电话。” 由于腿伤,我跑起来像只一摇一摆的鸭子,跑到莫寥面前夺过手机: “他说什么了?”通话已经结束了,我很担心莫寥听了些什么,也担心他说了什么,“你说什么了?” “我不确定是不是他,那人用了变声器,说我们已经被监视了。” 变声器?和凌晨打电话给我的是同一个人?为什么顾还的手机号码会落到这个人手上?又或者他是顾还的同伙? “你一离开忠安警局,不只是顾成峰,暗处的所有眼睛都投射在你身上,太多人想置你于死地。” “现在是法治社会、科技时代,到处都是天眼和定位,我是警察,谁敢明目张胆地对我下手?他们想杀我,正是因为他们就像忌惮我父亲那样忌惮我,”我注视着莫寥的眼睛,悄声道,“其实我这次回来找小顾,是因为小顾母亲林如燕是福贵园的资方之一,她的死肯定和福贵园建设有关,只要搞清楚林如燕的死因,肯定会有我想要的线索。” 莫寥蹙眉: “为什么不提早就告诉我?”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我徒长莫寥十岁,怎么着也是他的长辈,“这些事情与你无关,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好好读书,你年轻优秀,前途无量,人生才刚开始。” “林双全,你就是太善良,只想着为他人付出一切牺牲自己,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莫寥微微低头,同我的目光平视,“你怎么敢笃定,与我无关?”
第5章 我不确定莫寥是在虚张声势或者他真的知道些什么,莫寥一如凡人仰之弥高的漆金神像面无悲喜,我很难读懂他的情绪。 “林双全,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有天我也会像顾还那样背叛你?” 这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就是人性。 两年前那个寒冷雨夜,我与顾还对峙的当下,我是真真切切地恨着顾还,我恨他的虚伪、他的欺骗、他的背叛,统统转化为愤怒的燃料,甚至那一刻我比恨顾成峰这个杀父仇人还要恨同我出生入死的顾还。 可当我回想起自己歇斯底里质问顾还时,他那副受伤的神情,又让我陷入极端的矛盾和拉扯中:对我的关切、对我的依赖、对我的不舍也都是真实的。 顾还带给我的爱与恨都太锋利了,杀伤力十足,一如洞穿我左腿的子弹,留下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陈伤。 即使我想明白也没有意义了,中国人的原谅就是“人都死了”,因此我也只能被迫原谅顾还。 那么换作是莫寥背叛我呢? “你要活着,这样我才能恨你。” 这是我认真思考过后的答案,莫寥竟然被我逗笑了,只是他不常笑,导致他的笑容有种不自然的僵硬: “所以才说你就是太善良。” 莫寥分明是在讽刺我,然而这的确是我的真实想法,有这个想法,说明莫寥还年轻,是好事: “小顾死了,我连恨他都没意义了。” “如果有人背叛我,我直接会杀了他。”莫寥把杀人说得好比喝水那般轻巧简单。 “你在一个警察面前说这种话是不是太大胆了?”我忽然想逗逗他,“如果是我辜负了你呢?” 莫寥明显是经过深思熟虑才给出这个答案: “那我就哭。” 唉,太幼稚了这个话题,而且很不吉利,好比今天向别人炫耀“我身体很好很少感冒”往往第二天就感冒了,容易一语成谶的事情不能乱说。 何况我不可能背叛莫寥,我的职业操守不允许我这么做——这么说回来,顾还也是警察……这个没节操的家伙,他要是还活着,我一定先狠狠抽他两耳刮子,不够,再打他一顿,还是不解气,再抽他两耳刮子。 另一方面,假若莫寥真背叛了我,我也只会无能狂怒,毕竟我实在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随后我和莫寥商量之后是否回小道西筒子楼住,莫寥和莫宁去年刚从小道西搬到忠安市区,也不知道还留了多少家具在他们的旧家,或者莫寥不嫌弃,跟我一起住我家也可以。 但莫寥信誓旦旦保证顶多三天肯定能完成,这更让我费解了:他到底是回来调查还是纯粹来监视我的?不过我没太多心思放莫寥身上,当下最关键的问题是:二平河这么长,我该去哪里找顾还? 从接到顾还的电话这期间,我一直试图给顾还打电话发消息,但对方电话也不接信息也不回,真死了化成鬼还能给我托梦呢,也不知道这小子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哪怕是要把我骗回平合杀我也认了,在此之前,无论是人是鬼都得先找到顾还。 于是我觍着脸向莫寥求助: “干爹,你点子多,能不能帮我找找小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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