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手上水桶勒出来,还在隐隐作痛的红痕背在身后,‘女孩’浑然不觉拽着他,想要拉他进去。 但少年止步在了房门,低着头说:“我的鞋脏。” “我又没说嫌弃你!” ‘女孩’不依不饶地把少年拽到桌前,指着桌面上花样不重复的饭菜,长叹了一口气:“为了等你这些菜都凉了,看着就没胃口。看你身上都没二两肉,好不容易想带你改善下......真是的。” 可对少年这种没许久没有感受过关心的人来说,能吃到眼前冰冷的菜何尝不是被馅饼砸中了。 他幸福到眼里闪着小星星,晕乎乎地对主人家谢了再谢,一副很好满足的模样。 看着这样的他,在场的人就算有再大的气也都消散了。‘女孩’逐渐闭上了嘴,看他吃得双颊鼓起。 吃饱喝足的少年眼睛弯成了月牙,听到‘女孩’苛刻地问他如何报答时。 他认真道:“你是我最好朋友,我发誓我会很珍惜你的。” “......” “这算什么回答。” 虽然这样说着,但‘女孩’的眼眸映一旁旁观的两人眼底,却是明显笑着的。 ...... 转眼又是几年。 两个少年身形又高挑了不少,姜舟的模样也随之变化,外表更加接近他本身的年岁。 他和宋酌就这样注视着他们两个渐渐长大,忙里偷闲地聚在一起说话玩耍,像是世界上随处可见的好朋友。 直到有一天,少年撞见宋安山回来,跟薄息发生了争执。 虚伪的嘴脸终于暴露,他要求着自己‘女儿’在五天后的中元节自愿求死,装棺沉河。 已经日显老态的宋安山头一次在‘女儿’面前露出了狰狞的表情,他又是哭诉自己这十几年来对‘她’的好,又是强硬地逼迫‘她’偿还自己的生养之恩。 那天回来的薄息少见的落了泪,把自己关在屋里子一言不发。 高傲的孔雀被折了翅,才发现的周围鲜亮的宝石都是虚假的,自以为华丽的羽毛也只不过是他人随便就能采摘的物件。 “......我到底算什么?” “生来就是你被买卖,算计的货物吗......” 泪掉着掉着,他忽的笑了出来,一声接着一声闷笑,像是在嘲笑自己过往十几年的愚昧和自欺欺人。 就在此时,窗户外传来‘咚咚’的敲击声,两短三长,是他和唯一的朋友之间的暗号。 他起身把窗户打开,姜舟那张迎着光,微微扬起的脸便映入了眼帘。 少年的发丝还带着水汽,一看就是跑着赶来被汗浸湿了额发,身上还穿着万年不变的粗布麻衣,上面或大或小打着补丁,洗的发白掉色。 “小酌,你不要怕。” 关怀地望着屋里的人,少年两条细眉也担忧似的皱起:“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宋先生他是你父亲啊,他对你那么好,不会那么狠心的。” “......好?” 屋里的人双眼无神,许久才扯起嘴角:“你是说把儿子当女儿养了十几年,让我蓄着长发,穿着裙子,让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男是女!还是只准学女红在窗边绣一整天的花,不许我读书识字,怕我灵智渐开知道他做的恶事呢!!” 他的情绪濒临崩溃,又屡屡被他用理智拽了回来。 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他无所察觉地呢喃:“我对你好吗,舟舟?” “当然!”少年不假思索地点头,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还有第二个可能性。 屋里人却噗嗤一声,哈哈地笑了出来,泪染湿了唇边的弧度:“......那我为什么不给你新的衣服穿?明明我一句话就能让你摆脱粗使佣人的身份?” “为什么我不让父亲停了你的杂活,让你也去向其他男丁一样学几个字,而不是到现在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不让你从阴湿刺骨的柴房出来,给你一个好的房间,让你早起也能晒到喜欢的太阳,让你晚上睡得舒服点?” 少年被他忽然的发难问得发愣,无措地不知道说什么。 只是结巴着:“小酌、小酌让我吃好东西,陪我说话......” “不知道的话那我告诉你。” 他截断了少年模糊不清的话语,忽的停止了这种逼迫似行为。 他安静了下来,黑眸看着少年,一字一句道: “——因为我本质上,是跟那个男人一样的人渣啊。” 私心觉得姜舟是他的私有物,想让姜舟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所以他在控制欲来临时有样学样,下意识用了跟宋安山一样的手段。 这种无视他人痛苦的行为高高在上且自私极了。 他明知道,可还是一如既往地跟姜舟相处,对他的苦难视而不见。 ——全是因为他流着跟父亲相同的、肮脏的血! 意识到这点后,痛恨都变得不再纯粹了,只剩下了麻木。 他对少年说,“同情同情你自己吧,被人卖了还对买家喜笑颜开的笨蛋。” 说着就要关上窗,隔开阳光下的少年,自己走向暗处。 可是砰地一声—— 本该被隔绝在外的少年伸出手指,死死扒在了窗沿,急切担忧的样子跟刚找过来时一模一样。 “不是的,你是什么人我这双眼睛看的很清楚,你才没有你说的那么坏!” “我生病发烧,是你偷偷溜出来守在我的身边,给我喂药换毛巾一晚上没有闭眼。我的衣服虽然不是新的,但是却比其他孩子身上的舒适了百倍,如果你给我更好的,我反而会被管家训斥针对,你在能力范围之内,已经做到了能给我的最好了!” “小酌,你是不是害怕了?因为要去冥婚的事。” 少年一眼看透了他遮掩的内心,琥珀色的眼眸闪着世界上最干净纯粹的光。 “别怕,”他又一次安慰着说道:“中元节那天我们偷换过来,我替你去。我认得村子的路,可以自己逃出来。” 屋里人半晌没有作声。 好一会儿,才忍着哭腔。 “......为什么……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少年愣了愣,朝他笑。 “因为我发过誓,会珍惜你。”
第64章 17. 一旁旁观的姜舟心里逐渐清明, 他觉得自己隐约猜到了之后发生的事情。 他看向从刚刚开始就陷入灰败,情绪低迷的高大男人,目光带着了然。 他轻声问道:“所以, 这个计划并没有成功, 对吗。” 从之前薄息的梦境里, 他的执念就是阻止姜舟代替他冥婚这一点就能看出来, 他们两个人的逃跑计划进行的并不顺利。 ——姜舟不意外这个结果。 宋家庄是血缘村, 村民上下都是一条心, 但凡有一个人发现了逃走的他们,消息就会一传十十传百。只要动用大量人力将村子外出的道路封堵,人就绝不可能逃往外界。 宋酌收回了落在两个少年身上的目光。 他重新注视着姜舟,像是在看失而复得的宝物, 又像百年前的人穿过遥远的时光,感谢着这场几乎不可能的重逢。 也许是他的眼睛太过灼热, 姜舟被烫到一样心尖一颤。 宋酌先一步开口, 用四个字回应了姜舟的问题:“如你所见。” “那他们后来......” 姜舟不由询问着面前唯一的知情人,也是当事人, 企图从他的口中得知两个人最后结局。 宋酌这次没有言语,他面容划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眷恋,像是无澜的水面上荡出涟漪,但很快就消失不见。 眼前的景象接着变化,很快就来到了中元节的前一晚。 薄息, 又或者说生前的宋酌安静地待在房间内,眼下乌黑一片。 张灯结彩的宅子比平日里添了一分活力, 来往走动的人丁都是村子里来帮忙喝彩的村民。 村民有钱的将礼金包装好交给了管家,没钱的从家里扛来一袋糙米送进了库房,想沾沾的宋家庄最有钱的富户的喜气。 这是村子里不成文的习俗, 表面上叫做给新娘子的‘彩头’,实际上礼金交出去,就默认允许此人顺道蹭一下山神大人的所施下的福泽,是实打实的买命钱。 屋门口守着的府里其他的男丁,屋内是一脸精明,要给新娘子梳妆打扮的老妪。 此时才十七岁的宋酌眼眉低垂,面上一片平静,看上去已经没了前几天的难以置信,像是认了命。 老妪也是送了‘礼金’的。 一想到能沾到山神大人的福泽,一整天笑的见牙不见眼。 她眼珠一转,好话张口就来:“宋小姐真是个有大福气的人,生辰八字比好些姑娘都要好,出身也富贵,瞧今天这喜事儿的规模,让她们羡慕也羡慕不过来呢!” 宋酌眼都懒得抬,几个字吐出:“聒噪的老东西。” “你这?!”老妪瞪大了眼睛。寻常的小姑娘遇到这种事要不就是哭,要不就是心如死灰,她哪里见过张口就是淬了毒的舌头。 “既然拿了好处,就干好你自己的事,外面多的是人想换了你。” 老妪吞气吐气,忍了下来,再不甘也只能帮着他上了妆。可轮到换嫁衣时,又被难伺候的宋小姐用一个‘滚’字堵住了手脚。 她强装着笑:“这衣服繁琐,我帮其他姑娘穿惯了的,不会花太长时间。” 宋酌这次没说话,而是冲门口颔首,驱逐的意思不加掩饰。 老妪心底翻白眼,也不伺候了,甩着帕子就逃了出去。 待房间里恢复安静,本是独处的宋酌却在原地兀自站了一会儿。 他蹙起眉,原本平淡无波的脸上划过挣扎,但还是敛下了所表情,走到了床边。 他撑着床沿单膝下跪,朝床底轻唤了一声,没一会儿,一个鸦发浅瞳的少年从里面爬了出来。 “小酌。” 少年脸上已经褪去了孩提时的稚嫩,五官长开的他眉眼温润如玉,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唯独那双下垂的杏眸和颊边的梨涡能看出来,从始至终都没有变。 就像他喜欢的向日葵,不管刮风还是下雨,待第二天来临,身上每一片花瓣都还有继续逐日的勇气。 他在散发着光辉。 他本身就是阳光和露水。 宋酌描绘着少年的眉眼,心里的悸动比之前只多不少,一声接着一声,几乎要突破心际从身体里跳出来,向全世界人宣告他的心意。 ——可这算什么? 当了十几年的女人,被叫了十几年的宋小姐,他到现在才知道他跟姜舟是一样的,他们是同性,在这个时代要被枪.毙、被烧死,世界上没有地方容得下他们。 他连自己到底是谁,为什么存在于此都混乱得难以分辨了......有什么资格去喜欢这样一个人。 够了。 宋酌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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