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与冥王宫中日日悬在他们头顶的虚幻的日光完全不同的感觉,是带着热度的真正的旭日初升。
来到冥府这么久,陆柒也模模糊糊猜到了一点,在冥府是没有太阳的。
天庭与冥府积怨已久,日光不被允许出现在冥府,因而仅有冥王宫中,能得见一缕奢侈的日光。
这一缕日光非是上天赠予,而是冥主的高深灵力幻化而成,冥主本身都没有温度,这一缕日光又怎会有温度?
但那北境的山巅,却是冥府上下距天庭最近的地方,也独有那里,能远远瞥见一点点初生的太阳。
识海里的风暴渐渐平息,陆柒清楚地意识到,方才自己脑海里回放的影像,正是宁霁玉梦中所说的“去北境看日出”。
……可、可他怎会有这么一段记忆?
陆柒全身的灵力和血液似乎都疯狂奔涌起来,随时都要沸腾、炸裂——
轰的一声,那隔绝了自己与这段莫名其妙的记忆的最后一层薄雾,被骤然驱散。
陆柒下意识指尖一点,一道极其精纯的炽热灵力迸射而出,化作一道艳红的弧线,直直冲向了面前那道正疯狂吞吐灵力欲要强行加固的封条。
一团烈火熊熊地燃烧起来,很快将张岌岌可危的封条彻底吞噬。
东暖阁的门,开了。
而下一瞬,正在睡梦中的冥主骤然惊醒,从床上猛地坐起,却是吐出了一大口乌血,面色因封条的反噬发作而变得煞白。
“陛下这是怎么了!”原本有些神志混沌的阿元瞬间被吓醒过来,焦急地凑上去扶,“陛下等等,阿元这便去唤医官来看!”
他的手却是被宁霁玉一把挣开。
饶是腹中泛起一阵突如其来的绞痛,宁霁玉面上却丝毫不显,甚至渐渐显露出一种绝望的狠意——
“阿元,陪吾、陪吾去东暖阁!”
冥主几乎毫无形象可言,声嘶力竭地喊道。
东暖阁门户大开,自己自初至冥府那一日便产生的疑问,此刻就要解答,但陆柒的脚步却在门口顿住,竟心生诡异的近乡情怯之感,几乎难以迈出最后一步。
伴随那段记忆而来的朦朦胧胧的答案已在他心里呼之已出,分明只消踏进这间屋子,一切就能得到验证。
但只要陆柒稍稍靠近寸许,便会有一阵极为强烈的心悸之感将他席卷包绕。
陆柒只觉自己体内的血脉和法力接在不断攀升,先前桎梏于他的瓶颈不断打破,甚至是一个接着一个的,不断打破。
他周身的气势仍在攀升,连五感和灵识都变得敏锐。
正如现在,陆柒已经察觉到了,宁霁玉的靠近。
不能再犹豫了。
想到这里,陆柒终于踏出了最后一步。
与陆柒所想不同,他本以为自己会看见那位“陆将军”日常所居的房间,却没想到他甫一进门,入目可及的,竟是满墙的画。
……而画中的每一个人,五官和眉眼都熟悉得过分。
陆柒迟钝地转向了衣柜前一方铜鉴,在那上面,映照出了自己模模糊糊的身形。
和画上的一模一样。
墙上的挂画动作神色各不相同,有持剑而立者,有闭目小憩者,有灯下夜读者,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那画上的人都是他。
唯一正中央的那一幅不同,画的非是人物,而是山水,是无尽而雪山和洒在白色的土地上的橘红日光。
陆柒的心猛地一跳。
他很快意识到那是自己记忆里的北境的日出。
那些片段式的、繁芜丛杂的记忆此刻终于如链条一般串联起来。
他全都想起来了。
从千年前的纠葛到宁霁玉处心积虑改了他下凡历劫的命格将自己“哄骗”至此,再到如今宁霁玉的数次隐瞒,无数的回忆在陆柒脑海中倒带,最终停留在千年前自己与宁霁玉订下二界盟约后离开冥府的前夜。
那一日,正是自己与他描绘了曾在北境的山巅上看见的初阳之景,并与他约定将来三界和平后一道去看日出。
原来千年前,他也曾……
爱过。
陆柒的视线迟缓地在屋内逡巡一圈,似乎在此间的每一个位置,都留有一段或酸或甜的回忆。
他曾与宁霁玉在那块墨玉棋盘上对弈,一场棋下了三天三夜也胜负难分;也曾与宁霁玉在那方沙盘上讨论天下大事,不眠不休各自为己方利益争论不休,最终才达成统一划分势力;还曾与宁霁玉在那屋后的空地上拔剑而舞,出招、破招和拆招来回轮换。
只是这些记忆原本可称甜蜜,但陆柒稍一抬头便能看见那“琳琅满目”的画,便只觉出无端的胆寒。
千年前的宁霁玉虽为冥界利益发声,却始终冰清玉洁,人如其名的光风霁月。
可他原来从不曾对自己表露真心,更不曾对自己显露真实的模样。
从那一幅幅近乎窥探的画中的疯狂,到如今堪称独占的“囚.禁”、枷锁和烙印——
原来冥主一直以来便是个疯狂之至的人。
从前陆柒自以为虽不能与他相爱,但两人至少早已相识相知,虽立场不同但实则是伯牙子期一般的知音。
竟是他会错了意。
陆柒心知自己非是不爱,而是太爱了,所以对宁霁玉的不信任和一味欺瞒大感荒谬。
陆柒闭了闭眼,指尖残存的热量叫他清楚的明白,自己的神格已然归位,随时都可以离开。
不带留恋地最后望了一眼屋内的一切,陆柒周身渐渐泛起一道白光。
而远处,宁霁玉的嗓音响起:“不要!别走!”
虚弱中又难掩疯狂。
28.第 28 章
于神格恢复又不受丝毫禁锢的天界战神陆柒而言, 离开这将他困了近一年的囚笼不过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但在听到宁霁玉的喊声时,他还是犹豫了。
他与冥主相识千余年,除却此番在床笫之间见到的风情, 宁霁玉一贯都是冷静自持的。
陆柒还从未见过这等痛苦而绝望的神色。
“多谢冥主款待, 本座还要回天庭复命, 就此别过, 告辞了, ”陆柒无悲无喜,语气冷淡, “他日冥主若因公要上天庭, 本座必然扫榻相迎。”
不知是否是错觉, 宁霁玉只觉陆柒似是在那“因公”二字上刻意加强了语气。
冥主本就惨白的脸色变得几乎透明。
“陆将军这般说,”宁霁玉的胸口剧烈起伏, 腹中的绞痛亦愈发剧烈, 不得不一手按揉心口, 一手死死捂住小腹,凄厉道。“与直接剜吾的心又有何异?”
陆柒自然瞧见了他不正常甚至称得上骇人的脸色, 但他也只当宁霁玉是心绪激荡之下才变成这样。
毕竟,宁霁玉的前科可是叫人历历在目呢。
故而陆柒只是面无表情地说出了更为“扎心”的一番话——
“不, 冥主大人这话说的可就错了。”
“冥主大人没有心,又何谈剜您的心呢?”
说罢, 陆柒不再看宁霁玉的表现, 袍袖一展,顿时消失在了一道白光之中。
陆柒头也不回, 自然也便看不见,在他身后的宁霁玉疯也似的冲上前来试图抓住他的一片衣角,却只是抓住了一团虚无的空气。
更看不见, 一贯强大的冥主脚步忽而一个踉跄,彻底栽倒了过去,人事不省。
陆柒回到天庭,心中却莫名地多出了许多茫然。
他本以为自己逃离了冥府回到这里,应当是很欣喜激动的。
可绝不是眼下这般平静。
战神在天庭地位超然,他才进了南天门,沿途遇上的仙人便热切地与他问好,陆柒一一回应,方才回到了自己的宫殿。
天帝派了三四次人来请,陆柒也只不想见。
他虽对权势并无多少热衷,但也不是傻子。
千年前因自己战功赫赫又于三界和平立下了不可磨灭的汗马功劳,天帝猜疑他日久的事情,陆柒并非不知道。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故事他听得多了。
此前若非自己亦厌倦了这等虚与委蛇之事,天帝若想撺掇他下凡历劫又谈何容易?
……只不知怎的就变成了历冥主的劫。
脑海里不自觉地想到宁霁玉冷清的双眸,以及唯独在他面前会展现的异样风情,陆柒吃力地揉了揉眉心,就那本不该有的绮念逐出脑海。
陆柒本以为自己回到了天庭,会过的比在冥府好,至少比在冥府有价值。
却不曾想竟是如此“无聊”。
是的,无聊。
至少在冥府时,他或帮宁霁玉处理政务,或同宁霁玉坐而论道,即便、即便是那模糊在记忆里的被迫的灯会之行,都多多少少能打发时间。
陆柒这才惊觉,在冥府的日子,完完全全被宁霁玉占据以至于现下竟成了一种习惯。
灯会……
思及那自己的思维受到控制这才成行的中元之日,陆柒不可避免地又想起许多并不太好的回忆。
比如中元节之所以是万鬼节,正是因为聚天下阴气于一身的天阴之体只能诞在七月半这个日子。
那是冥主的诞辰。
又比如在中元节过后的几日,冥府也和人间一样有在帝王万寿节的日子举国休沐的习俗,那几日本就该是罢朝的。
心突突地跳,陆柒不得不运起灵力才将奔涌的心绪勉强压下。
那日宁霁玉若是不用那等蛊惑人心之法,与自己直说那是他的辰,自己又如何不会答应陪他一起,又如何会拿罢朝之事来反驳宁霁玉的“勤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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