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当年第七歌那样强行克化了剩下的一颗蝣人骨珠,闯进须臾城主府,把第七歌救出去时却来不及了。 她摸到第七歌脊骨滚烫,邪气瘀滞,却如何也散发不到四肢。 那是会主摸索古籍造的封珠固气之法,把浑身血气固在珠子里,人愈发虚弱消瘦,不日之后,爆珠而亡,肉身也会化作飞灰,难以存续。 第七歌最后一个夜晚昏昏沉沉睡在姬差的怀里,临死时从身上掏出那根草笛,教姬差吹会了一首楼兰舞曲。 她告诉她,第达尔的魂魄要靠这首舞曲复苏。 第七歌紧紧抓住姬差的手,一遍一遍地重复,要姬差在暲渊化冰之时,找到一面铃鼓,去到暲渊,找暲渊里的鼍围要一支草笛。只有靠那只草笛,第达尔才会回去。 “第达尔回来之后呢?”姬差胡乱同神志不清的第七歌说话,“第七歌,你不要睡……第达尔回来以后呢?你不见她?” “我当然要见她。”第七歌闭着眼,轻扬唇角,“你杀了她。杀了第达尔……杀了她,神影才不会霸占她的身体。这是她的愿望。我与姐姐,自会在楼兰的风里相见。”
姬差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她抱着第七歌不肯放手:“你不要睡。我一个人去哪啊,我哪也去不了的。” “姬差啊,”第七歌的声音从未如此平静,她仍闭着眼,把从观音身上偷走的所有臂钏塞进姬差手中,咂了咂嘴,咽下喉中血液,再握住姬差的手,用四指轻轻拍了拍姬差的手背,“姬差,万事如意。” 第七歌死了。 她的骨珠连同肉身化作一捧白灰,被姬差装进盒子里。 姬差带着这一盒骨灰,在春天的每一个日夜走遍娑婆的每一个神庙。 她在神庙中放下这盒骨灰,挨个在所有神像面前磕头下跪,不停地说十方诸神啊,你们救救第七歌吧。可没有一个神会显灵,没有一个偷睡的牧童再从神像后出来给第七歌一条生路。 他们不显灵,姬差便用禅杖打碎他们的金身。一庙不显灵,她就毁一庙,只在庙中留下曾经救过第七歌的无相观音。 姬差在打碎娑婆最后一座神像时,笙鬘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那是霸占着囡囡身体的笙鬘,因为肉身孱弱,禁锢了她的力量,她只能找到另一团净气替她完成一切。 笙鬘给姬差一滴与无相观音同宗同源的胎生血,告诉姬差,拿着这滴血,等待无相观音化成凡人现世,一把火烧尽娑婆,观音真身献祭,甘露降世,第七歌便有往生。 娑婆本就以笙鬘的基体所化,笙鬘的胎生血赋予了姬差玄邪两禀的力量。她借着这样的力量,杀了会主满门,踏上寻找无相观音与第达尔的征途。 漫漫数年里,姬差埋葬了第七歌的骨灰,剃度为尼,带着禅杖与臂钏,在傀术登峰造极时,入魔一般做了一个代替第七歌的傀儡。 她给她灵魂,给她生命,唯独不给她自我。 那个傀儡顶着刻画成第七歌的人皮和第七歌的名字日复一日陪在姬差身边,始终不得姬差喜欢。 她认为她空有一张第七歌的脸,却整日心慈手软低眉顺眼,完全不如第七歌一分。 姬差常常望着她想,兴许自己才是世间第二个第七歌。 自己已在第七歌离开的这些年里变得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她才活成了第七歌。 后来在漠堑的伥鬼墓里,灵魂分裂的第达尔朝她掏心而来,那个两百年默默无闻的傀儡蓦地挡在她的身前,傀儡之身被破,她带着她跑到邙山上,这次却无论如何也修不好了。 被掏了心的第七歌与她并肩而坐,姬差在悬崖边看着昏红的日暮,第一次同身边的人说起真正的第七歌。 “她以前,跟我一样大的时候,就说……死后要葬在邙山脚下。”姬差满眼霞色,“邙山……所有陵墓里都是贵族。她说她生不得富贵命,死了总要跟那些人平起平坐才甘心。她总喜欢说这些话。她还喜欢在杀人前问别人听没听说过第七歌,她说她不能被活人知道,所以那些人要在死前知道她的名号,这样也算威名远扬……可我清楚,其实她根本不在乎。” 旁边的傀儡听了便说:“我虽不可代她生,倒也还能代她死。” 姬差不说话。 傀术在逐渐失去效力,傀儡的脖子和面颊爬上了树木的裂纹。 过了很久,姬差低声道:“该给你取个名字的。” 傀儡的语言已变得僵硬困顿:“我不是叫……第七歌吗。” 她说完,一头偏倒在姬差肩上。片刻后化作了一堆木柴。 姬差抱着这堆木柴在黄昏里等来了将死的谢九楼。 这便是提灯在大火中看到的那一幕。 如今时间流转,第七歌尚活着,笙鬘也还没找上姬差。 只是上元节,怕也等不到了。 提灯不无遗憾地想,他还欠谢九楼一场大雪。 - 到达漠堑前一晚,谢九楼和楚空遥不动声色给提灯灌酒。 说灌也算不上,提灯酒量不好,谢九楼假装让他随便喝两杯便醉了。一见提灯有醉态,谢九楼更哄着他多喝一壶,确保提灯醉得彻底一些。 待把人扶进房里守着睡了,谢九楼和楚空遥在外边打商量。 先是楚空遥问:“你要去哪儿?” “一个林子。”谢九楼道,“照山鬼说的,把那面镜子挖出来。” “那镜子有何用?” 谢九楼摇头:“她没细说。只道我和那镜子有缘,若想知道提灯与我的一切,不能指望提灯开口,唯一的法子,就是那面镜子。虽说是梦,但梦中她与我一步一路都指得清楚,不论真假,我也要去试试。” 说到这儿,谢九楼反问楚空遥:“你呢?” 楚空遥沉默一瞬,垂眼笑道:“她没与我说什么。只叫我跟着你一起罢了。眼下看来,你一个人也无妨。倒是小鸟,他最怕猫的,跟毯子一起这么些天,怕是胆都吓破了。我得去看看。” 谢九楼打趣:“早前不还恼他认错了人,同他赌气?” 楚空遥收了扇子潇洒离开:“我生平最不喜欢蠢笨的人,可他是鸟,鸟脑袋小,装不下许多东西,可以原谅。” 他走到木梯拐角忽地转身:“阿九。” 谢九楼看过去。 “没什么,”楚空遥低头,再抬眼又是一笑,迈步下了梯子,“回来一起喝酒。” 谢九楼道:“早去早回。” “你也是。” - 约莫大半个时辰,谢九楼便把镜子取了回来。 镜子不大,但包得极为严实,光盒子都套了几个,又是土色,费了谢九楼好些力气才寻到。 正要回客栈的路上,谢九楼远远就见大街一处围了一群人,提灯那位长姐——笙鬘,正抱着胳膊,站在人群中看好戏似的一动不动,因人长得高,谢九楼一眼便觑到了。 他正要过去叫人,无意间往人群最里头一瞥,心中警铃大作。 提灯正蹲在糖人铺子前一本正经跟做糖人的吵架,对方已气得吹胡子瞪眼,赤急白脸地赶人,提灯还看不懂眼色的模样,蹲在摊子前不肯走。 谢九楼一急,赶紧挤进去,才迈着步子走到摊子前头,就听提灯微微倾身,凑过去冲那老板说:“……破摊子。” 一听就还没醒酒。 周边的人哄然笑开,做糖人的长长“嘿”了一声,瞪着眼,就要撸袖子:“你骂谁呢?!”一抬眼,见着谢九楼欲言又止地走过来,估摸到他与提灯是认识的,更来劲了,指着提灯吆喝:“哪来的酒疯子!一分钱东西不买,光来砸人生意!” 话音刚落,又听提灯说: “破摊子。” “你!”老板作势扬手要推搡,谢九楼忙忙弯腰把人拦住,这下让做糖人的心里落了底,逮着谢九楼就不松开,“你认识是吧?哪来的领哪去!好狗还不挡道呢,一天天净拦人做生意。” 提灯顺着老板视线仰头,看到谢九楼,先是一愣,随即伸手拉住谢九楼一根指头,眼珠子晃着点水光,小声喊:“阿海海。” 这边谢九楼本想把提灯带回去,听见他这么一喊,被抓着的那根指头都颤了颤,心下一软,脑里一空,只转了头冲那糖人铺子问:“把你这些全买了,多少钱?” 只要给钱,哪里都好说话。 糖人铺子老板一面收钱,一面冲谢九楼软和道:“这也不是我不给他做,我们做糖人的,做龙做虎做兔子哪样不行?您家这小公子,非要我给他做雪!雪哪里做得出来?我如何给他串起来呢?” 谢九楼瞧了一眼,这糖人是拿根细木签子放在板上,从旁边烧得热热的糖水锅里舀一勺糖,拿糖均匀地倒在板上画出各样形状,那木签子在中间,自然能把图形粘在签子上,这样画好图,糖也凉了硬了,成了形,把签子拿起来,就是一个糖人。 但要画雪,却是难的。木签子根本粘不住什么。也难怪提灯和老板僵持不下。 付过了钱,看热闹的大多也散了,谢九楼看笙鬘要走,无奈道:“你也不拦着他点。” “我拦着做什么?”笙鬘回头,“我只恨不能把他那样子画下来,待他酒醒了叫他看个百八十遍。” 谢九楼叹了口气。 提灯还仰着脖子望他,那眼神像在埋怨今晚没得到糖画的雪似的。 “……”谢九楼握住虚拳放嘴边咳了一声,背着手走到糖板面前,左右看看,趁着周遭没人,轻轻往糖板上打了一巴掌,“破板子,欺负我们提灯,连雪都画不出来。” 提灯:“……” 提灯看了看板子,又看回谢九楼脸上,这次眼神更幽怨了些。 就差把“你糊弄我”四个字写在眼睛里。 谢九楼没法子了,自顾坐到老板的椅子里,有模有样拿根木签子出来放在板上,又用那个长柄勺子在糖水面上的空中舀了一勺,接着拿空勺子在板上画起雪来。 画了会儿,他放下勺子,舒了口气,把光秃秃的木签子提灯:“喏。” 提灯低头看看签子,又看看谢九楼,眼中逐渐茫然。 茫然,但是不着道。 提灯不接。 谢九楼又举着木签子朝他递了递:“你的雪,不要?” 提灯再次低下头仔细看木签子:“……雪?” “对啊,雪。”谢九楼往木签子上指指点点,“这么多,你没瞧见?阿海海都瞧见了,全是雪。” 他一本正经带着提灯往签子左边指一下,右边指一下:“这儿,这儿也是,还有这儿。” 提灯眼珠子跟着他指尖转,转了会儿,听见谢九楼问:“这回看见了吗?” 提灯对着这根木签闷了片刻声儿,蹙了蹙眉,又把眉头展开,大概是说服了自己,接着迟缓地点点头。 “那还不拿着?” 提灯接过去紧紧握在手里。 谢九楼把他牵起来:“现在还想做什么?” 提灯本就醉着,眼下早被谢九楼绕晕了,但还始终垂目看着手里的木签子,说什么话总要先在脑子里思考一会儿,才讷讷道:“把这个……给谢九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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