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未了,他蓦地反应过来似的,赶忙抬头,把木签举到谢九楼眼前:“谢九,看雪。” 谢九楼猝不及防,本想着这是唬提灯的把戏,到头来因由还在自己。 他簌簌眨了眨眼,按下提灯的手,温声道:“谢九看到了。” 又偏头问:“要不要跟我回去?” 提灯让他牵着回了客栈。 一径把人洗漱完了塞进被子里,谢九楼还记挂着那面镜子,只道让提灯上了床,他便出去琢磨琢磨这玩意儿到底有何神通。 哪晓得刚做出起身的姿势,提灯便眼疾手快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抓住他。 谢九楼回头,低眼看着提灯,提灯两眼睁得又亮又精神,丝毫没有要闭上的打算。 谢九楼同他对视良久,最后叹气,掀开被子躺进去,全全抱住提灯,想了想,趁提灯凑上来前又先低头在人嘴唇亲了两口:“这下能不能睡了?” 提灯舔了舔唇,回完味儿,窝进他怀里:“睡。”
第97章 提灯醒来时,谢九楼正背对他倚桌坐在窗下。 晨光熹微,透过客栈的窗户一缕缕照进来,衬着桌面那块一尘不染的铜镜,和背影孑然的谢九楼。 提灯缓缓从床上坐起,手里还握着那根木签,盯着谢九楼看了会儿,轻声喊:“谢九?” 静成雕塑般的人闻声动了动,随即转过头来,哑声道:“醒了?” 提灯感到些许的异样,可昨夜他醉得一塌糊涂,醒来一切都记不清楚,只当是自己酒后又做了出格的事,引得谢九楼伤神。便又把身子坐正些,往床沿挪了挪,小声道:“嗯。” 谢九楼起身而来。提灯这才看清,对方手里攥着他以往从不离身的两根玉簪。 他更不安了些。 谢九楼走到他身前,垂眼问:“头疼不疼?” “不疼。” 谢九楼又问:“要不要再睡会儿?” 提灯沉默一瞬,刚要仰头,见谢九楼抬手,正慢慢把两根玉簪对插进他的发髻中。他便低下头,一面儿等着谢九楼簪好,一面儿小声问:“你不睡?” 谢九楼动作轻缓,簪发时神情专注,手上扳指碰到发冠,偶尔发出清脆一响。 “心里想着一些事,便睡不着。” 提灯心道果真自己昨夜又做了蠢事,便试探:“什么事?” 谢九楼却不言。 俄顷,提灯听见头顶一声叹息:“当年给你做这对簪子时,你还不会使筷子。” 提灯猛地一僵。 谢九楼给提灯插好发簪,又理了理他脑后睡杂的散发,听见提灯问:“……还有呢?” “还有啊,”谢九楼的手停在提灯发顶,望着床帐回忆道,“还有……你原来,是不喜欢吃奶疙瘩的。” 他听闻提灯顿住呼吸,很久后方深深吸了口气,极轻极轻地把头靠在他腰上,抓着他衣摆的手指却用力得泛白。 “还有呢?” “还有那封信,”谢九楼抱住提灯,指尖划过提灯眼角时沾上一点湿润,他摸着提灯后颈,另一手拍着提灯的背,“我给你写信,也是在这样的四月。那个黄昏密雨初歇,你与我不过一墙之隔。我看着满园落英,心如死境,却在一提笔时,就开始想你。” 提灯终是哽咽了,猛地把脸埋进谢九楼怀间,那一处衣料很快被洇湿,泪水的温度透过锦缎传到谢九楼身上。 “还有呢?”提灯嗓音微颤,不能自抑。 谢九楼呵出一口气,紧紧搂着提灯,偏头看向窗外将明未明的天:“西北最冷的时候是五更天,我没有一刻不想回去见你。离开谢府那个晚上,马蹄声惊扰了你三百年,你又何尝不把我困在了至死遗恨之间。伥毒蚀骨的痛不算什么,大火焚身亦不算什么,一想到泠泠世间只剩你一人独行,我便缠绵相思,恨不能死,又不能去死。”
他低头,勾去提灯淌到下颌的眼泪:“我回来得迟了些,你不要生气。” - 楚空遥在林子外站了至少半个时辰才被鹤顶红发现。 那会儿鹤顶红正围着火堆,跟毯子和囡囡闹成一团,玩得尽了兴,一扭头便对上远处一人含笑的目光。 楚空遥手里还拿着那把乌面玉柄折扇,交叉着胳膊,依靠在树干,不知看了他多久。 他顿时不自在起来,闪开毯子扑来的动作,自个儿挪到一边坐下了。 毯子见他如此,又望见了楚空遥,自觉无趣,驮着囡囡窝到另一处休息。 “以前在故苑西园,你也是如此。”他听着动静时,楚空遥已坐在了他身边,“不管是大哥带着零嘴来逗你,亦或者你自娱自乐,只要我不在,你便能十分尽兴。” 火光跃动在楚空遥浅淡的眸子里,那双眸子一日十二个时辰,只要睁开便总带着笑意,笑的人面具戴得太久,已不知如何流露别的情绪了。 “只要我出现在你眼前,你便像现在这样,遭霜打了似的,叫我觉得自己很败兴。” 鹤顶红张了张嘴:“你那时……笑得太不真心,我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楚空遥的视线从火堆转到鹤顶红脸上,“小鸟,可我这一生,喜欢的总也得不到。” 鹤顶红眸光闪动,但不敢去看楚空遥的眼睛。 他一动不动凝视着火苗,心中触动许久,正欲一鼓作气告诉楚空遥“不是”,却被楚空遥抢了话头。 “大哥是极好的人,小鸟。”楚空遥说,“你我之渊源,从不在我救下你那个傍晚的错过。” 鹤顶红愣了愣。 “你倾慕他,以误会他救下你为起,往后数月旦暮而处,却实实在在,并非谁偷天换日而来。一时错认是偶然,你与他的感情,到底并非错付。你喜欢的,从来不是那日清晨在窗下救了你的人,而是温和敦厚、待人赤忱的太子楚贤。”楚空遥把手中折扇打开又关上,睫毛遮住了眼中情绪,“正如我,不管记不记得自己曾救过你,终究因往日朝夕,情不由己。” 他缓缓站起来:“你我都清楚,这样的喜欢,不会因为一个存封多年的事实而改变。那年初冬我救你是真,南理大殿,我杀了他亦不假。小鸟,你要依旧想着他,念着他,那才应该。否则,这世上再没人记得他了。” 他脸上恢复了往日潇洒不羁的笑:“我前来本意,只怕你怯猫,照顾不好自己。眼下看来,你总能讨人喜欢,最叫我放心不过。如此,我便走了。” 鹤顶红见他说走便真的头也不回地离开,急忙问:“你去哪?” 楚空遥略略侧头:“去拿我应得的东西。” 他这一生,凡所应得,皆非所愿。喜欢的却总也得不到。 楚空遥在很小的时候明白了这一点,从那时起他再不索求,只等着自己应得的那一份送上门来。他规避所有会使他动心的东西,临了临了,虽避万丈,难逃三分。 “小鸟,”他走出火光照耀处,忽回过头,“你若还恨我……便一直恨着,像记挂大哥那样记挂我,那也很好。” 楚空遥说完便走入前方的黑暗。鹤顶红始终记得,即便是站在这晚昏沉的光影里,楚空遥仍如记忆中那般干净清逸,一尘不染。他的丝绦带子和额前那颗绿松石一如既往衬得他骄奢高贵,像他离去的背影那样凛立于世,永不为一人一物牵扯羁绊。 “楚空遥。” 他怔怔轻喊出声,这次再没有得到回应。 - 山鬼入梦,给谢九楼的是成全,给楚空遥的,不过一份抉择而已。 他在如今还没变成伥鬼墓的一个荒寂土坡上找到被山鬼尘封的楚氏剑。 剑身全全插进了地下,只露出部分堪握的剑柄,经年风沙封存,连那点剑柄也快和泥土融为一片,实在太不起眼。 他能发现,全频楚氏剑感应到它的到来后所产生的强烈震颤。 “你们急什么?”楚空遥对它冷笑,“我又不跑。” 谢九楼二十八年一生重置,一切回到起点,唯独山鬼神影被借助剑魂之力以邪克邪封印在了剑中。三百年前楚空遥将太子贤一剑封喉,眼看楚氏剑封印已解,山鬼神影逃逸,却在无相观音扭转怒火悲汤后再度与剑魂重集。 ——“无相要将所有先天神齐齐送入怒火悲汤,重塑娑婆永净二世,再以真身献祭娑婆凡灵,引甘露为冥河,创一条轮回之路,造一个真正的阴司黄泉。诸天神无论是元灵还是神影,入汤池者,缺一不可。他不便说,我来说。”山鬼道,“我的神影封印于楚氏剑中,与数十万剑魂互相克制,若要将她送回怒火悲汤,便要解了剑魂封印,将我的神影放出。而千百年来,剑魂选择的人,只有你楚氏兄弟二人。如今太子贤尚未现世,你便是唯一解除封印的人。若你以身祭剑,亦难保万全——上一次因心魔失控的人是你,这一次兴许也难免。 ——“生死之事你不必担忧,冥河一旦引成,你便有转世之机。届时前尘种种,将一应随轮回抹去。你虽能新生,却再无往日记忆,爱恨情仇皆入逝水。如何取舍,你心中当有定数。” 鹤顶红察觉不对追到这里时,楚氏剑已引起了山摇地动。 “楚空遥!” 荒坡上的身影闻声转头,鹤顶红惊然定在原地。 楚空遥双手死死握着剑柄,似粘连一般难以放开,而他望向鹤顶红的眼底已是一片猩红,血色似要染透瞳孔。他的耳目渗出现行行鲜血,面容狰狞,已处在失控边沿。 “小鸟……”他只短促地在一刹那恢复了神志,随即再度困入心魔,剑气横山,恨意昭昭。 “跑!” 楚空遥顶着一双赤红的眼睛朝鹤顶红举剑刺去,却在剑锋离鹤顶红不过咫尺时骤然收势,一把插入地中一尺来深。 剑魂的声音在他体内咆哮,连同三百年里那个被他埋葬在心底的另一个楚空遥。 “小鸟……跑……跑!”他一膝猛然跪地,抬头时竟是目眦欲裂,失态地咆哮,“跑啊!” 鹤顶红如梦初醒,往后退了两步,踉踉跄跄转身奔逃。 电光火石间,楚氏剑破空之声直逼鹤顶红的后脑,森冷的杀意与他后背不过毫厘,鹤顶红甫一侧身,剑刃便擦过他的胳膊,划出一条见骨的口子。 周遭忽地寂静下来,鹤顶红顺着剑气所来看去,楚空遥单手执剑,凛然站在他的对面,双目眼角血痕未干,神色却冷漠得出奇。 “跑什么?”楚空遥眸光如芒,声音毫无波澜,“我要祭剑,你也别苟活。” 鹤顶红失神。 他松弛了紧绷的后背,木然对着楚空遥道:“这才是你。” 楚空遥不为所动。 “楚二……这才是你,对不对?” 他看见楚空遥举剑而来时眼底那抹讥讽的笑意:“我一直是我。” 鹤顶红不跑了。 他闭上眼,等着那一剑刺穿心脏。 耳边风鸣尖锐,似穿梭过他肩头又指天翻转,鹤顶红在一声皮肉破开的响动中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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