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能永远骗我?”我惨然大笑起来,眼中泪光渐渐丰盈摇晃,“我的近身护卫从来都没有看见过你……可我太相信你了,所以当我听到他对我说,从头到尾我都是一个人的时候,脑海中首先想到的,是他在诓骗我,可我又深知微生的为人,他不会那样做,紧接着我就醒悟了,其实打从一开始,你的出现就显得那么突兀与怪异!雪地里那座陌生的客栈是你变幻出来的对不对?我也不是醉酒,而是被你施术迷惑了是不是?你说你不常出谷,可你不觉得你知晓的事情过于多了吗?在西寒谷,微生虽然偶有疏漏,但绝不是那种不顾我好否、可以一边饮马一边轻易睡过去的人,是你故意施术拖延了时辰吧?还有这怡月轩……你……他们都看不见你……你,接近我的目的是什么?” “没有任何目的。” “你当我是三岁孩童?” “我为什么要骗你?”她款款一笑,“如若说到加害,我有太多次的机会可以下手,但我什么都没有做,所以至今你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并且用一把在符水里浸泡过的驱邪剑指着我的心口。” “那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乘鲤,我真希望你能一直天真下去。”她敛起笑意,眼波沉静盯着我,然后无所顾忌地从我身边走过去,扶着阑干坐到了与前次相同的位置上,“你不怀疑我的来历,我就可以永远不告诉你这些荒诞的秘密——其他人看不见我,并不代表你也不能啊!知道吗?雪地里的那座客栈是属于鬼怪们的,你擅自闯入命本该绝,不是我救你脱身,你早就变作一堆白骨了。你不是问过我认不认识那个穿红衣的小女孩,我当然认识,她是一只小蛇精,这城中作祟的鬼怪又岂止她一人呢?圣上卧病,王都龙脉有损,太子他非……呵,太子年轻,因此镇不住邪祟也是正常。西寒谷中,你的那位随侍犯困打起瞌睡,与我无丝毫干系,桃林周围有许多爱捉弄人的小精怪,他们本意不坏,只是有些顽皮。哦,忘了告诉你,浮生客栈里的那些人也都是林谷中的精怪,掌柜是一株古松,童老丈是石头所化,阿萝的本相是女萝,小二为獐子,平儿是地精,黎娘是梨花妖。” 我脸色刷白,握着剑的手无力垂下了:“白姑娘……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 “我?”那个清雅宁致的女人蓦然间僵硬笑笑,抚着脸颊无奈摇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鬼魅,也许是花的精魂。” “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左右也不过是魑魅魍魉一类,唯一的区别是我没学会害人。乘鲤,你看我们多可笑啊,人和……和山中的精怪怎么能做朋友呢?我们根本就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 那一刻,我心里疼成一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白姑娘支起自己的右手,她眯眼看了好片刻,后捋起半截衣袖,慢慢将手腕上的绷带一层层揭开,“我已经死过一次了,那是八百多年前的事情,生前我是做什么的、又因何而死,一概记忆模糊,反正都不重要,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我只记得我死了以后,灵魂还没有完全从躯壳里脱离出来,有一只饿绿了眼睛的小狼跑过来撕咬我的手腕,虽然我感觉不到什么,但我知道那一定很疼,我听说过狼不吃死尸,也许那小狼咬着咬着就发现我是真的死了,所以隔了不久它就跑走了。春天的雨连绵不断,作为一个死人,我的伤口腐烂得更快,某个细雨的早晨,有一位赶路的年轻人经过了我的身边,他看我暴尸荒野,便于心不忍地停了下来,他替我包扎了可怖的伤口,还挖了坑来埋我,在将泥土盖下来之前,他把怀中一支金簪与我一同葬下,临走前更以半囊烈酒祭我……我迷迷糊糊沉睡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大雪封山已经是深冬了,我寄身在一株白梅花树中,倾身往前便离开树身,重重跌倒在了地上,抬手摸一摸自己的脸、摸一摸挽起的发,我还是我,而那支簪子也不是梦中虚物。”她的手腕上横亘着一枚经年的伤疤,它像长在肌肤里的枯萎叶片,面目丑陋到几近恐怖的境地,我不敢想象那宽阔的伤痕是属于一个柔美姑娘的,她纤长的手指于那疤痕上轻轻抚过,如同在丈量着它背后深长的年月,她兀然笑笑,抬起左手从发间取下了那支金簪,墨黑的长发一倾而下,“这件东西,我一直视若珍宝,循着残留的气息,我去找那个年轻人,当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病得快要死了,可无论怎样,我都想报答他,所以我跟自己说,那就等他转世吧。我,我等了他……大概有八百年那么久……可惜,他始终没有再出现……等一个不存在这世上的人,注定是痛苦的,后来我决定忘了他……” 我彷徨无措地凝视着她水雾朦胧的双眼。 她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我不能明白。 “如果真的遗忘了该有多好。”她说。 “……忘不掉的话,那就永远记在心上好了。”我默默良久,不觉轻声呢喃。 她听见我说的话,摇着头,眼睫垂下,目光收进了两小片扇形的阴影里:“求而不得的人,铭记心中又有何用?这世间的因缘际会也真是可笑,就在我要将他忘记之前,他又好端端凭空出现在了跟前,隔了那么漫长的八百年,我早应该记忆模糊,但我没有,当我第一次远远看见他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是他,他终于又一次来到这个世上。” 我不由得一颤,既是欣喜又是失落地张口急问道:“你找到他了?” “安崇雅。” “安……崇雅?”似曾相识的名字,略一愣怔,我将手中的短剑握得有些发紧,“他和安献卿是什么关系?” “安献卿是他的兄长。” 陡然地,我的声音变得尖利而颤抖:“我见过他对不对?他是那个紫衣年轻人!” 她所做的一切都该是为了他而已!为了他,她才会离开西寒谷,若不是因为这样,她又怎会在荒寂的雪地里救下我?说到底,我只是她生命里一个无足轻重、顺带遇到的人! 霎时间内心五味杂陈,鼻子一酸,我泫然欲泪。 我苍白着脸,脱力般撑在了一旁的酒案上:“那你还坐在这里陪我浪费光阴做什么?为什么不去找他?” “安家,是世代相承的驱魔人。” “驱魔?怎么,你怕他?” “他们伤不了我,况且我也不是那些该死的邪物。” “那自去找他啊!” 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怒气,我恶狠狠咬牙,挥手扫下了案角一只斟满酒水的杯子,白瓷的碎片躺在地下酒渍里,猛然使我惊醒—— 我本一介局外人,这般的放不开又是何苦! “他应该能看见我的,但是他不能……八百年,沧海桑田变换着,北面的湖泊都已耸立为高山,我小心翼翼等了八百年,却只等来了一个这样的结果。” 我尴尬立着,白姑娘已在幽声自语。
第六章
[|故人至] “乘鲤。” “什么?” “你说,如果他死了,能看见我吗?” “也许……可以吧……不,我、我不知道。” 在带我去安家之前,白姑娘告诉我,安崇雅快要死了。 安崇雅无病无灾,非死不可的原因竟是他双目不能明辨异物。 入夜时,我随白姑娘站在安家大宅中,一大片修竹遮挡住了我们的身影,隔着一座木桥,我看见了斜倚窗前的一道瘦削人影,那年轻的面孔上无喜无忧,脸微微扬起,是在看东山升起的一轮月——门环上绕着沉实的锁链,一臂宽的窗户被铁栏嵌成囹圄模样——那个被拘禁于此,意态却还能那样从容而安静的人,就是安崇雅? 我的心,莫名一颤,接着就像落入了沼泽,飞快地往无边的黑暗中沉去。 “你看他的眼睛,多好看啊。”白姑娘轻声的叹息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下意识张目望去,只见漫天月华映入他的双瞳,那眼眸莹然生辉,像藏下了世上最灿烂的光。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后天就是十五,在当夜月亮最圆的时刻,安崇雅就会被施以火刑,他的眼睛将随着他的一切,一起消失。 “我要救他。” 白姑娘说出那最后四个字时,我听到身后的小径上传来了靠近的脚步声,来不及回头,疾风扑面,我慌忙抬手遮挡,顷刻间周遭一寂,我发觉我已立身于自己寝宫的阶前。 月明星稀,夜深而长。 “殿下!”微生突然从门后飞奔出来,他眼眶泛红,焦急地抓住我的手臂,“你可算回来了!这整天关着宫门也不是法子,我……我慌得六神无主,实在熬不住了,正要去禀告皇后娘娘——殿下,这两天你到哪里去了?” 我转身看了一眼远处的宫门,白姑娘心细如尘,宫门半掩,使我不至于去编翻墙的谎话:“我没事,只是去郊外散散心。” 微生见我安然无恙,连忙吩咐宫人去准备热水和汤羹。 次日去给母后请安,她絮絮说了许多话,我端着茶在一旁静坐不语,后来要走之前,我才告诉她我想离宫数日,什么理由也没给,也不带着微生同去,母后诧异,细问我的去向,我仅以出游搪塞,她凤目含忧,但又无法阻扰去意已决的我,百般无奈下,只亲自取了一柄匕首给我,让我藏在靴中好防身。 打马疾行出城,穿越密林和丘山,在前往安家去的路上,我一刻都不敢多耽搁。 安家的高门大宅虽古旧幽深,却比我想象中的要气派多倍。 一个稚童来开的门。 “你找谁?” “让开!” “喂,不能进!” 荒野宅邸,不想护院却甚众,才入府中十数步,还尚未及踏入前厅,□□名青衣子弟已将我截住。 “客人可千万不要再往前了。” 伴随着低沉的嗓音,青衣子弟们朝两侧分站开,一个神情肃冷的男人经由中间让出的道路走上前来,虽锦衣玉饰与之前一面见到时大不相同,但那双锐如刀芒的眼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是安献卿。 我将怀中金牌亮了出来:“我乃颐华王乘鲤,谁敢无礼近前!” 安献卿愣了愣,转瞬又平静下来,他躬身敬诺以拜:“殿下千安。” 我蹙眉问道:“你是否当家?” 安献卿低着头答:“不敢,家父犹且康健。” 我拂袖径入厅中:“烦请转告令尊,就说本王要见安崇雅!” 于前厅小坐片刻,有婢女奉上香茶一盏,再俄顷,面容冷毅的安老爷跨进厅中,近前折腰谨拜:“小民安遥见过颐华王殿下。” 我放下茶盏,起掌向上,端了亲王架子,故作沉稳地道了一句:“免礼,请起。” 安老爷虽已霜鬓,但形容清矍,我环顾富丽堂皇的屋宇,再看回仪态不凡的安老爷身上,心念,想必其年轻时也定是道中的一位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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