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谷雨无言。 又过几日,白露即将回昆仑山。临走前的一个夜里,她尚放心不下唐谷雨,送了他一本古医书,她道:“这是我从师父书房里找出来的书。哎,虽然没有灵根很难修炼,但就你这个底子,比一般人强了不知道多少,估计勤奋点也没人顶的过你了。这本医书呢,你好好收着,我师父他是个药师,他收藏的医书肯定很厉害。你学个炼药罢,以后再被下药,就一眼就能看出来了嘛。” 她关照道:“另外啊,我教你个火诀。黑暗被照亮以后,你就不怕了。” 唐谷雨收了医书,跟着她教的做,掌心里果真跳出一朵火花来。两朵明晃晃的火光聚在一起,点亮整个居室。他抬起睫毛,发现白露鬓边别了一朵梨花。她在火光中朝自己笑得爽朗,一动,发间那朵梨花就落在他手心里。 这是她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夜。白露还是像先前一样,握紧他的手抱着他入睡。 这一晚的唐谷雨,也握紧了她的手。 唐谷雨明白,当年的自己在白露眼中,不过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而已。 她没有问过他的名字,那时的他满脸满身伤疤,她亦不知他的真实相貌。她给予他的拥抱、关怀、温暖,仅是出于一颗善心罢了。他于她来说,不过漫漫人生中一个可怜卑微的过客,再多的,都不值得她记住。 但她永远不会知道,她不经意间施舍的那一点光亮,一直点亮他的人生至今。 六年前一别,唐谷雨原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她。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机缘巧合之下,她竟再一次与他相遇,恰逢他最好的年纪。 六年过去,她依旧是当年那个活泼明艳的少女。
第43章 处暑·一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与她的重逢,竟然是在一具棺木之中,就躺在自己身边。 他第一眼就认出了她。但这一切来得未免太突然了,乃至于他都在怀疑,这到底是不是真的白露。这年头精怪这么多,万一是什么精怪变成了她的模样呢? 起初他不敢相信,冷眼看她,冷眼待她。几次巧遇之后,她的音容、性格悉数暴露在他面前,他后知后觉,这真的是他在心尖上捧了六年的人。 橘红色的烛光衬得他的目光极其柔和。他虽不知道如今的她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想法,有情也好无意也罢,但只要能像这样一直守在她身边保护她,已然足够。 与此同时,躺在床上的白露全然不晓得唐谷雨在想什么。 她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托那蚀梦草的福,她一下子睡了三日三夜连带一下午,现下失眠得厉害,换什么姿势都睡不着,只能睁着两只眼睛呆呆愣愣地盯着床顶,实在是太,难,受,了! 她翻过去又翻过来,枕边的小猫崽子和小白狗被她一次次吵醒,疲惫地抬起眼皮看看她,四只圆圆的大眼睛哀怨无比。 她在床上躺得难受,索性睡不着,便一掀被子,打算起来跟唐谷雨聊上二三句。 虽然他不大说话,但是,对她来说,光就看着他那张脸,心情也会变得十分愉悦。 刚把床帏掀开一个角,恰好看见月光通明的纸糊窗外似乎晃过一个模糊人影。 有人夜访唐谷雨? 不会罢?世上竟有与花蝴蝶一样无聊的人?净喜欢挑月黑风高的时候来挑衅唐谷雨?她转念一想,应该不至于,可能只是其他弟子路过唐谷雨的门口而已。 不过,她现在可是躺在唐谷雨的榻上。有些事情,她和唐谷雨虽然自认清白,但在看客眼里,便容易蒙上一层暧昧甚至是荒淫的气氛。 保险起见,她还是把自己刚刚探出榻外的脚缩了回去。 就在床帏要拉满的这一瞬,人影晃到了门口。一阵敲门声响起。 ……世上竟真有此等无聊之人。 唐谷雨搁下毛笔去开门。 门开的一瞬,白露差点被闯进来的一身浅粉色绫罗锦缎闪瞎眼。她忍不住又拉开一点床帏,一张十分熟悉的脸呈现在眼前。这张脸在月色与烛火的交辉下很是动人,粉面朱唇,明眸皓齿,楚楚可怜依旧。 正是当日差点把白露害死在碧霄间的谢杳。 被褥被抓出五道深痕,白露看到这人就来气。 气归气,让她疑惑的是,谢杳半夜来找唐谷雨干什么?理所应当地联想到上次造访的许清明,犹豫地想,莫非宗门当中很流行深夜拜访别人吗?宗门中竟有此等无聊的风气吗?夜凉人静,显得谈事情更有气氛? 可是,谢杳跟唐谷雨有什么好谈的? 白露很想堵住耳朵不去听他们说话。但毕竟,房间就那么大,三人之间也就一帘之隔。他们的话还是止不住地往她耳朵里钻。 “你来做什么?”唐谷雨神情淡漠依旧。白露根据唐谷雨的语气判断,他不是很想搭理她。 谢杳的声音低低细细,“师兄先让我进去嘛,外面如此危险,你不想看我明日尸横在你房门口罢?” 白露心说你还挺聪明,知道唐谷雨不想搭理你,故意找个让他无法拒绝的借口。 唐谷雨没说话,走到桌前。 谢杳关了门,亦坐到桌前,开口道:“师兄应当知道,师父有意将宗主之位传给你么?他没有后人,所以只能从弟子中选人……” 唐谷雨冷冷道:“他有后人。” 谢杳反驳道:“唐小满么……娼妓子嗣,丢人现眼,毫无天分,一事无成,他于师父来说不过是人生一污点而已,算不得后人。” 她认真看着唐谷雨道:“只有师兄你,即便没有灵根也依旧出众,师父不止一次说过,对你寄予厚望。” 唐谷雨沉吟道:“你想说什么?” “师父他已过中年,早些时候为了训练弟子日夜不寐,几乎把自己身体拖垮,如今不过空壳子一具,宗门易主指日可待。宗主之位,现下正被诸多弟子都觊觎着。”谢杳直白道。 白露顺着她的话捋了捋。碧霄间乃是当今第一大的宗门,唐宗主却没有上得了台面的后人,所以只能将位子传给自己的弟子。而碧霄间百千弟子,几乎个个都是出身名门世家。这些世家子弟一旦成了新宗主,就相当于空手套了座金山,能让自己的本家迅速崛起,成为雷打不动的望族。 是以,这块肥肉,谁都想啃一口。 谢杳继续道:“弟子都有本家势利支撑,师兄你不过是师父养大的一个弃婴,即便是师父赏识也未必争得过他们。” 唐谷冷淡道:“所以呢?” 谢杳咬了咬下唇,眼神非常坚定,“谢氏乃是广陵大族,师兄若愿意与阿杳成婚,日后谢氏就可……” 白露惊得下巴差点掉下去,谢杳大半夜来找唐谷雨,居然是想联姻结势的?这种在话本里看到过的桥段,而今竟在她眼前再现了。白露观察到谢杳看唐谷雨的眼神,像极了自己看唐谷雨的眼神。 想不到谢杳表面上弱不禁风的,其实野心大得很,竟想同时抱得美男和宗门归! 自然,白露自己野心也不小。她虽然对宗门不感兴趣,可她对唐谷雨感兴趣啊。想到这里,心里很紧张,万一唐谷雨也喜欢谢杳呢?要是唐谷雨答应谢杳了呢?他们两情相悦,那确实是无可厚非的一桩事…… 唐谷雨打断她:“不愿意。” 白露松了口气。 弱不禁风的谢杳沉默了一下,道:“师兄觉得,我是来这里过问你的意见的么?” 白露莫名其妙地想,不是过问意见,还能是什么。 只见谢杳纤纤细细的手指慢慢地,探到了自己的腰带处,又慢慢地,解开腰带,浅绛色的洒金外袍滑落至足边,一件风凉的藕色里衣骤然暴露在她的视野当中。 白露觉得,自己的眼睛再一次瞎了。 原来谢杳真不是来过问意见的,她是来给唐谷雨送惊喜的。 唐谷雨默默转了个身,冷静道:“出去。” 谢杳上前想抓他的衣袖,唐谷雨脚步一挪避开,显然已不耐烦,但良好的教养告诉他不要动手。 谢杳微微上挑的一对眼睛眯了眯,仍旧是一副低低细细的好嗓音,“师兄你不明白吗?其实从我关门开始,师兄你就没得选择了。” 说罢谢杳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神色立即变得十分惊恐,半穿不穿把衣服披上跑出去,边跑边道,“来人呐!青仪师兄他……他……” 白露愣在原地,下巴都合不拢了。 尖锐的叫喊声划破长夜,山头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 一片夜色中,许多修士果然应声提着灯笼走出来,一个女修惊讶地看着谢杳结结巴巴道,“发生了什么?”谢杳顺势跑到她身边,躲在她身后,漂亮的眼睛里挤出一滴泪水,哭哭啼啼道:“青仪师兄他,师兄他……” 此话一出,乌压压的修士皆朝此处围拢过来。人群中自然也有那一对双声道士,矮的道:“作风不正,玷污同门?”高的接口道:“理当逐出师门。” 扶着谢杳的女修道:“木已成舟,逐出师门亦于事无补。不如直接结为姻亲,更为妥当罢?谢氏乃名门,此等事情传扬出去,师姐还怎么做人?” 又一青衣修士恶狠狠看了唐谷雨一眼,“素来以雅正端方闻名的师兄竟如此不堪么?我看还是逐出师门较为合适。” 谢杳小声道:“其实,其实阿杳也愿意与师兄在一起。师兄只是太性急了……” 扶着她的女修立刻道:“啊,既然师姐都这样说了,那还是……” 双生道士打断她们,坚持道:“宗门风气不可不正!” 他们争得激烈,聚过来的人愈来愈多。唐谷雨站在门口,想开口辩解,但又马上被堵回去。白露听着他们的动向,依稀可以将外头的人分为两类。 一类附和谢杳,另一类则坚持将唐谷雨逐出师门。 白露低头想了一阵,这么荒诞的事情,任一个人遇上,都得查清才好说话,他们却压根不想给唐谷雨说话的机会。很明显,前者有意附和谢氏,后者想除去唐谷雨这个竞争对手,提高自己继承宗门的机会。 他们各怀鬼胎,各有打算。其实没人在意到底发生了什么。白露突然意识到,他们只是想借这个因由,谋取自己的利益而已。 这一张张嘴如同墨水一般,滴一滴进江河,江河并不会被染黑。但若成百上千滴墨水汇集在一起,再干净的江河也会被污浊染身。 白露看着孤立无援的唐谷雨,着实为他捏了把汗。他这么强的人,成为众矢之的,也算是在所难免的事。 “静一静!”人群中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 白露忍不住掀开床帏,变成小猫崽子跑到唐谷雨脚边。只见满山光火中,十二位天师簇拥着一个方面阔额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提着一盏灯,脸色难看,沉声道:“谷雨,你告诉为师,究竟怎么回事。”
第44章 处暑·二 唐谷雨正欲开口,谢杳见势不妙,带着哭腔道:“师父不相信阿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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