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很古老的礼仪,神族上下都不大用了,只有年纪大些的族人还记得。 束台面色复杂,那老翁自怀中掏出一个包裹,灰扑扑的布展开,里面是一条雪白的皮毛,干净蓬松,无一丝杂色。 小谢看向束台,道:“收下吧,是族人们先背叛了你,不管怎么赎罪都不为过。” 束台抿起嘴,他拿起那皮草,围在一个半大的孩子身上,“总念着过去的事做什么?这些孩子们,才是神族的未来。” 老翁和孩子相携着离开了,这一幕让小谢想起很久之前,神仙人三族尚为划分,天地之间一片混沌,那时候可没有这么多勾心斗角的事儿。 “说起来,我倒想起一个人。”小谢道:“后羿,你认得他吗?” 束台点点头,“我上上次见他的时候他还在凡间领着他的族人打猎,上次见他,他就已经站在天庭,冲我出手。” “就是他,前不久,他死了。” 束台微微有些惊讶,小谢道:“这事说起来还挺不可思议的,你也知道,后羿同嫦娥有过一段,嫦娥是为了后羿才被罚入广寒宫的,但后羿不知道,一心以为嫦娥有负于他。他投靠卞乐之后,头一件事就是将嫦娥贬下凡间。” 当年嫦娥为成仙偷灵药,后羿就偏要叫她重新做个凡人。 “这还不算完,嫦娥下界去了,后羿也跟着分出了一个分身转世投胎为凡人。后羿的转世你不知道,但嫦娥的转世你应该听说过。”小谢道:“她叫万嫦,是殷晚的妹妹。” 束台一下子想起来,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束台竟还能听到有关殷晚在凡间的事情。 “万嫦在凡间是个公主,她被和亲送去了塞外,和亲的对象名叫羿策,就是后羿的转世。” 小谢道:“他们在凡间的事已经无迹可寻,只听说,嫦娥在恢复记忆之后仍要下凡寻找羿策。” “后羿不就是羿策?”束台道:“那两人不就可以再续前缘了?” “奇就奇在这,”小谢说:“嫦娥不觉得羿策和后羿是一个人,她坚持说她爱的是羿策,与后羿无干。她宁愿剔除仙骨废去仙魂也要下凡,寻找羿策。” 小谢颇为感叹,“嫦娥与后羿,天定的姻缘,说散便这么散了。要我说,怎么算是一个人呢,同样的灵魂同样的记忆,这要不是一个人,那还能怎么样呢?”小谢唏嘘道:“说到底,嫦娥还是怨后羿罢了。”
束台眼眸微微颤动,“后来呢?” “嫦娥要寻她凡间的丈夫,这如何寻的着?”小谢道:“后来后羿散去修为,变成凡人,从前与嫦娥种种不快都忘掉,只留下他作为羿策与万嫦的那些记忆。就这么把自己变成了嫦娥的丈夫。” 小谢叹了一声,“凡人短短一声几十载,后羿就剩这几十载。” 束台不自觉的绷紧了一张脸,心里的念头如同泉水一般,一个接一个的涌上来。他不想将后羿代入九殷,只是控制不住自己。若是九殷也同后羿一般,该如何?束台心口忽的一紧,不敢想象没有九殷的世界。 有些人,可以不见他,可以不念他,只要知道他在这世上某个地方活着,那心里不管酸甜苦辣都是鲜活的。 束台低着头,眸光颤动。小谢不明所以,目光探究的看着束台。那边李桥忽然匆匆走过来。 “不太对。”李桥低声对两人道:“少了几个人。” 小谢忙上前同李桥核查,“怎么会少呢?” 李桥翻看着手中的名单,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有些难看。 “可能来凡间的族人们混进了一些西王母的人。”李桥看向束台,束台猛地抬起头,一下子脸都白了。
第57章 一座别有雅趣的山间竹屋,屋外是一汪池塘,如今结了冰,落了厚厚的雪。池塘边生长着郁郁葱葱的竹子,有些竹子上落满了雪,枝叶被雪压的低低的。 丝绢屏风后面,西王母一袭素衣,玉簪挽发,轻巧的摆弄青铜编钟。编钟的声音古朴悠扬,惊落山间积雪。 西王母放下手,问道:“大人觉得,我这一曲如何?” 九殷坐在外间,正望着山顶积雪,听见西王母的声音,淡声答道:“不过尔尔。” 西王母面色有些不虞,“哪里不好?” 九殷不答,只问道:“这是周穆王带来的那架编钟?” “是,”西王母轻轻拂过编钟,碰撞时发出一声空灵的声音,“瑶池太安静,我喜欢听编钟的声音。” “你留下了编钟,却将周穆王赶出了瑶池。”九殷的话意味不明。 西王母忽的笑了一声,“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女子就该同情情爱爱之类的事情分不开?我喜欢编钟,但我厌恶周穆王,他一个凡人,也敢出言求娶我,真是笑话。” 西王母起身,自屏风后面走出来,“若非他是你指引来的,我当即就要杀了他。” 九殷回头看向西王母,“你觉得我叫周穆王去寻瑶池,是想叫你耽与情爱?” “不然呢?”西王母挑眉,神情中带着素日没有的桀骜。她当了一段时间的上位者,即便身着素裳,那股气质也掩不住了。 九殷眼中有些怜悯,他转过身,依旧望向山顶积雪。 “我指引周穆王去见你,其实是想让你看看凡人的模样。你久居瑶台,对凡人有很大偏见,我想叫你看看凡人的聪慧,谦逊,坚韧。他们并非你所以为的那般一无是处,他们还有编钟呢,那可是连瑶池都没有的乐声。”九殷声音轻忽缥缈,吐出的话语犹如谶言,“可你留下了编钟,却赶走了人。” 西王母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声音字字含恨,“就因为这样,我始终不能有如长琴一般的地位,是吗?” 九殷却笑了,道:“你如今的地位,难道比当年的长琴差吗?” “这是我自己得来的!”西王母冷声道:“我有今天的地位,是我自己得来的!” “所以,你成功了,便是你自己的功劳。你失败了,便是天道不公。”九殷转过身,看着西王母,“是这个意思吗?” 西王母下意识退后了一步,不知怎么的,她面对着不再是天道的九殷,心里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九殷淡淡的收回目光,道:“你何必再来寻我,我已不是天道,神仙两族我也管不着了。只要你们不踏足凡间,大家自然相安无事。” “相安无事?”西王母冷笑一声,“天道大人可真是薄情,你就这么把神仙两族置之不理了。难道他们不是你手下的造物?” 西王母敛衣坐下,“莫要说什么天道大公无私,你才是最自私的那个。你创造神族的时候喜欢他们,便把所有的一切都捧给神族。后来你不喜欢神族,神族便做什么都是错。现在也一样,你爱重凡人,拼着抹去神仙两族也要成全凡人。在你眼里,神仙两族算什么?是不是神仙两族两败俱伤,才算是合了你的意。” 九殷转过身,打量着西王母,声音里带着好笑,“你这是在祈求我的怜悯吗?” 西王母面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九殷心里觉得好笑,“在神族最强盛的时候,你为何不同我说这番话?” 西王母不言语。 九殷叹了一声,“鞭子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疼,你从来都是执鞭的人,以这些话来标榜自己可怜,未免有些厚颜无耻。” 西王母死死盯着九殷,藏于衣袖中的手缓缓动作。 “想杀了我?”九殷背对着她,声音依旧从容,“即便你杀了我,法则也不会认定你为新的天道。” “那又如何?”西王母的声音字字泣血,“我的一生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我放弃了那么多东西,却换不来我想要的东西,我的诸多谋算,像个笑话一样!” 九殷看向西王母,神情有些严肃。 西王母大笑出声,声音里满是悲凉,“瞧瞧啊,高高在上的天道大人也有害怕的时候。九殷,你去死吧!” 山间忽然起了大风,吹的竹林东倒西歪,积雪纷飞,看起来像是下雪了一般。 束台在竹林这边,远远的感受到灵力碰撞造成的激荡。他心里难得有些慌,一路上,心跳的声音几乎称得上鼓噪。 西王母行迹成谜,又兼有耳目众多。束台寻到这个地方便费了寻多时间。 还未赶到竹屋,只见竹林那头冒出浓烟滚滚。束台心里一个咯噔,飞快往前略去。走出竹林一眼便看到了那池塘边的竹屋。竹屋如同滚在烈火里。火焰冲天,将周围的积雪都给融化了。 束台施法灭火,却不得行。看来西王母果真得了势,竟引来天崩之时的天火,意欲灼烧九殷的神魂,令其痛不欲生。 束台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从门口冲进去,屋里已然一片火海。帷幔床帐都烧起来,屏风后的那架编钟也孤零零的立在火海里。 九殷倒在地上,胸前白色的衣襟上浸满了鲜血,零星的血点溅在他的衣摆上,如同点点梅花。 “九殷!”束台的声音惊慌失措,伸出去的手都是抖的。 束台扶着九殷站起来,四面的火焰灼烧他的皮肤,那是一种深入神魂的疼痛。可是现在,束台看着虚弱的九殷,一时间竟分不清,心与灵魂,哪个更疼些。 束台背着九殷冲去竹屋,下一刻,竹屋的横梁被烧断,偌大的竹屋轰然倒塌,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柴火堆。 束台将九殷放在池塘边的雪地上,跪坐在他身侧,用法术修复九殷的伤口。 束台有些狼狈,头发被火燎了一些,脸上有几道黑黑的印子,鬓发混着汗水黏在脸侧。但他眼下顾不得这些,他跪在九殷身侧,灵力源源不断的输送近九殷的身体. 九殷的手好凉,束台抓着他的手,心说会不会是因为将他放在了雪地里,被冻到了。 他想给他暖一暖,一低头,眼泪便滴落在了九殷手背上。 束台在哭,他没有见过这般虚弱没有生气的九殷,这样奄奄一息的九殷让他想起了樊渊里的殷晚。他惶惶不知所措,身后的头发一寸一寸变白,在银装素裹的天地间,像个小兽一般呜咽。 “莫哭。”九殷的声音轻得像是束台的幻觉。 “不要哭了。”九殷动了动手指,勾住了束台的手。他看着束台垂下来的白发,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心知这样的情形会叫束台想起什么,只好愈发用力的握住束台的手。 束台在颤抖,但是九殷握住他之后,他就一下子定了下来。 束台抓住了九殷,好像抓住了要离开的殷晚,失而复得的心情一下子冲塌了许久以来的心结。束台伏在九殷身上,痛哭出声。
第58章 回去的路上又下起了雪,束台搀扶着九殷,走到竹林的小路上,身后留下两道长长的脚印,被风吹起的雪花淹没了。 一路上两个人静默无声,回到九殷的壳子里,他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跟束台说话了。而束台,他心绪繁乱的很,一时间也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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