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笔落字,思绪随之而来。在这远离中原的边关,星垂平野的夜里,他想起了许多往事。 他记得刚到北境的两年里,每半年,那人便会邀他回京述职,且的确是言辞恳切的邀请,从不逼迫。但他每一次都回折子谢绝了。后来这邀请变为一年一回,他也都没有答应过。 九年多,他始终待在边关,吹带着沙的风,没有再回过京城。 可即便次次遭拒,直至今年,那人都还在坚持传来邀请给他。 然后京城的消息,他也非完全未闻。 他听说那人请到一位墨门医师,用开骨取瘤的办法治好了病。此事还闹得颇大,令朝野震撼,因陛下亲自先做了试验,万一不慎,怕是双双都殒命了。 那些时日,他在边关,最紧盯这个消息的进展。因消息从京城过来往往晚至少一月,他总在想,如若……也不知自尽跟去,往生前共走最后一段路,还来不来得及。 他想,来得及最好,不过届时还需解释。到时候就说,他是跟戎狄打仗不慎跌下马被踩死、没躲过刀剑被砍死、掉下河水淹死,等等,少自作多情,碰巧跟你死在差不多时候罢了。反正理由多的是。 幸而结果皆大欢喜。 再后来,过几年,京城传来的消息,就有些玄妙了。 有细心的臣工发觉,太傅与陛下的容貌似乎驻住,几年都没有丝毫变化。太傅年近不惑,陛下也早过而立,两两瞧着,却都还像二十几岁的模样。尤其是陛下,容色过丽,本就显小,便更加明显。 此事越传越夸张,今日已街巷人尽皆知,说是神仙福泽,要陛下与太傅携手共造盛世,故而赐二人长生。自然,质疑者也十分之多,只等着再过几年,看二人是否仍旧容貌未变,就能晓得真相。 雾谭是不信这个的。因那人在他印象中也烦透怪力乱神,哪会接受什么神仙福泽。 不过祝福他们长生,他倒很情愿。 但他写此奏疏,并非为了回去治病。他甚至没有在里面提到自己生病。 他就是为了回去再看一眼,作为一个正常的人,作为此生的了结。 奏疏送回京城,果然很快。不到一月,雾谭便正式接到了可以回京述职的旨意。 来北境时,他一人一骑,一个小包裹,星夜跑马而至;这次回去,为他舒坦,谢元特意备了一辆软和的马车。 然而,雾谭从来都很擅长躲开此种过于殷切的善意,何况他坐马车显得过于不寻常,身体状况必引那人猜疑。因此他还是忍着腹痛,还是照来时那样一人一骑,背上一个小包裹,再带上一些麻沸的药物,就出发了。他甚至注意着不住官驿,住客栈来隐藏身体状况。 结果这回,他没能一次性奔腾至京城。 中途行到第七日,他又腹痛难忍,倒在了客栈里。那些麻沸药物他本以为可以撑到回京,不料走到一半便已用完。疼晕过去前,他用一锭金子,请客栈老板为他请大夫看看,他说,身有重疾,不求治好,只求再续两月。 客栈老板是个好人,请来的大夫也十分卖力,吊命人参不要钱地用,下了一通猛药,总算帮忙将病症暂且止住。只是“再续两月”的要求,大夫却说,无论如何都不敢保证,因为下回再发作起来,他也不知还能怎样救。 雾谭只能说:“是命该如此。” 便再给了他们一人一锭金子,聊作感谢。 大夫叮嘱了许多注意,并劝他至少卧床歇息三日,然大夫走后,他已下榻重新收拾起行装,准备明日继续行路。 收拾东西,瞧着包裹里还剩的几锭金子,他不由自嘲:“在北境这些年,我都没什么可买的。你当初送来的金银,我今日才总算花上了。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当初替你养兵造反,我就不该那么老实,该多贪你几千两。” 金子不会说话,不会回应,只会发光。 明日赶路,今晚便必得休息足够。何况病躯。 雾谭用下最后一碗苦药,稍作洗漱,就侧在床上,和衣睡了。 传说将死之人,脑海中很容易走马灯一般浮现回忆,原是真的。这一晚上,他做了场十分绵长的梦。 在这场梦里他回到了过去,很久之前的过去。 深入西凉军大营,刺杀云藏,是他们十几位兄弟的任务。然万万不料,云藏早有准备,刺杀任务失败,暗卫头领先跑,让他们分散殿后。十几人分散却接连被擒,最后只剩下了他逃出生天。 也不能说是逃出生天。 是他后胸中箭之后,撑着最后两分力气,悄悄钻入了一处四周人少的较大营帐。营帐虽大,陈设俱全,但里头唯有一青衣书生执笔,正在灯下写字。 他不加多想,拔出短刀,从背后将那书生拎起,一把捂住其口鼻,短刀随即架在人颈上。动作行云流水。 若他想,下一步,便能杀人。 “别动。把我在你这藏好,否则……我杀了你。” 奈何他此刻身上中箭,摁不住人,且这并不是个完全单薄的书生,很有几分桀骜。他话音刚落,捂人嘴的手便被重重一咬,疼得他呲牙。短刀正要落下,书生开口:“杀了我你别想活。要藏,现在就滚到床下去。” 他不由一愣。 一愣之间,腿又被踢了一脚:“快点,人要来了。若当场揪到,我绝对保不住你。” 他哼过一声,收回短刀,快速找到空隙,钻进床下。但钻好之后,他觉得作为杀手,不应如此轻易落于一个书生的下风,正欲冒出头来再威胁一句,不料刚起这动作,背后那只羽箭的末尾刮过床架,划拉。 他就眼前一黑,被生生疼晕过去了。
第102章 守护 醒来之时,雾谭第一个发现,便是自己的短刀业已不见。第二个发现,是自己正趴在床上动弹不得,手脚被绑缚,上衣还被完全扯开。 然后,一碗汤药递到了他嘴边。持药碗的,是一只青袖遮盖的手。 “醒了?醒了就喝点,凝淤止血的,还能稍微止痛。你晕着我正愁不知该怎么给你喂。”那人语气轻松至极,“你背后那伤口撕裂得没法看,绑你是省得你折腾。放心,查找的人都走了。” 雾谭依旧警惕,没敢把嘴靠近那药碗;而是顺着青袖望上去,打算先好好看看这书生是个什么人。得认清楚他的脸,若有万一,死也要拉来垫背。 一认清,他又愣了。 他是杀手,没有学过几个描述人好看的词,此时此刻他仅想得出一个:俊美近妖。 这是仅有靠得如此之近才瞧得出的,因这书生,他穿着朴素、头发也束得很杂乱,久随行军,面上还有灰尘。如此随便,他显然对自己的容貌心里没数,或从不在意。 雾谭的目光最后在书生淡色的薄唇上定了片刻,仓促地别开面,不知怎的,他就说:“真要昏睡中喂药,并非没有办法。” 书生听笑,拍了一下他脑门:“不是,你在想什么?” 雾谭:“……没想什么。你拿近点,我才好喝。” 书生十分仔细,没有汤匙,他都注意喂得缓慢,丝毫没把只能趴卧的雾谭呛着。漏出些许,他还拿衣袖替人擦拭。雾谭被伺候得舒坦又干净,便不由得稍稍放下戒心,问书生是什么人。 一问下来,他又想找短刀了。 秦不枢,云藏身边最亲近最厉害的幕僚。云藏能自西凉东进,一路势如破竹、诸侯拜服,有七成拜这位幕僚的出谋划策造就。 “而且,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河北州牧派来刺杀主公的暗卫。”青衣书生在床前蹲坐下来,饶有兴趣地拨弄他下巴,“正是我收买了袁初的属臣,提前晓得了你们刺杀的计划,方才布下罗网,守株待兔。” 雾谭只觉一股火气涌上脑门,他偏头,将秦不枢逗人玩似的拨弄躲开:“那你救我,到底想作甚?抓活的进献给你们主公问话吗?” 秦不枢歪了头,揉了揉他发顶:“我都这么救你了,当然不会。不过原因之后再说,你先别激动,乖乖养伤。” 云藏最亲近幕僚的鬼话,雾谭不信:“我告诉你,休想。你们用任何酷刑,我都绝不会出卖袁大人。” 秦不枢只得继续揉他发顶:“好好好。你背后箭还没拔呢,不闹不闹。我帐里多有公文机密,不会进外人。我先去找军医学习一下如何拔箭,回来帮你弄。” 雾谭感觉自己被当小孩哄了。可他被绑着,还仅能依靠此人治伤,便只得继续趴着生闷气。 三日后晚上,秦不枢学成归来,开始给他拔箭。他看不到秦不枢是怎么拔的,反正剜肉地疼,手法定然不好。拔前拔后,浇酒撒粉,简直撕心裂肺。但雾谭也不傻,晓得自己决不能叫出来,全程咬死了一块布,忍住了,连吭声都没发出。 弄完之后,他眼前一阵阵黑,半天缓不过劲。耳边是秦不枢的声音:“这下我信了,你确实是个忠诚的硬骨头,不会轻易出卖你们袁大人。” 雾谭又歇片刻,能抽过气了,才问:“……你到底为何救我?” 背后湿凉,那人还在用帕,为他擦拭血污。 “当然是因为你有用,”秦不枢悠悠说,“俗言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我救了你,今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雾谭听得气笑,伤口又一阵剧痛。然后他被秦不枢按住:“休动,再涌血我得给你重新抹酒,那可不是一般地疼。” 雾谭也识时务,便暂且不言,由着自己被来来去去地翻弄。直至绷布裹好整个胸膛,稳当了,他才继续道:“你使计害死我十几名兄弟,却要我效忠于你,这是什么道理。” 秦不枢道:“我的计谋不过是进一步加强防备。即便无我,你以为凭你们一群人,就杀得了我主公?” 雾谭不想跟巧舌如簧的书生辩话,这是自讨苦吃。他干脆直言,自己一家老小被扣在河北,受用袁大人提供的吃住,恐怕不能为公子效力。 秦不枢却说:“那你更回不去了。你以为任务失败,我主公大军压境,暗卫在袁初那失去了利用价值后,你一家老小还能活着吗?” 轰然惊雷。 雾谭其实没有一家老小,但有一个老父亲,扣在袁大人手里。 可直至后来,十几年过去,他也再没有听到过父亲的消息。 夜色已晚,这里只有一张床榻,秦不枢给他上完药,便在床边趴着睡了。辗转到半夜没睡着,他睁眼,借着一丝透进帐中的月光,看见了面前人满脸泪痕。 杀手也会哭啊。 秦不枢往里挪了挪,与雾谭挤上一张席,伸手仔细地为他揩脸。 “虫儿飞,月儿睡,天上的星星眨眼睛……” 刚唱一句,手就被雾谭拍开:“真难听。” 秦不枢点点头:“好,难听。我不唱了,你也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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