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眼中只有无尽的陌生,却是全然未能映出自己的影。 夏侯瑾轩微微张口,却一声也发不出。眼前似乎有黑暗降下,连这夜幕一起,将他吞噬没顶。 夏侯瑾轩醒来时天还黑着。身边有人走动,影子在他眼前一阵阵地晃来晃去。他觉得头晕得难受,又死活不愿意再闭上眼,兀自躺在垫了层草席也依然冷硬的地上大睁着眼发呆,结果把时不时探头查看他状况的夏渊唬了一跳。 “醒了还在那装死干嘛?嫌我操心你还不够多吗。” 夏渊口气很不善,一手毫不客气地拍了下他的脸。夏侯瑾轩终于装不下去死人,揉了揉眼慢吞吞地爬起来,眼睛却是始终没往旁边看,冷不丁一瞧上去人像是睡木了一样。 大约只有他自己心里才知道自己是有多害怕,才不敢朝旁边看上哪怕一眼。 夏渊见他在那发呆,又看看面前一声不响坐着的这个白衣藏剑,心说这气氛怎么那么奇怪——就算这藏剑弟子事前差点伤了夏侯瑾轩,然而这不是特殊情况么,何况结果也有惊无险,他倒不记得自家小师弟什么时候成个这样小心眼的性子了。 许是察觉出来气氛里的尴尬,那白衣藏剑眉头紧了紧,率先开了口:“之前不知你们身份,冒犯了,皇甫卓还请各位见谅。” 皇甫卓一开口,夏侯瑾轩身子就冷不丁一颤,蜷在袖里的手指死死扣起来,表面上却还是低垂着头,没动也没应声的意思。 夏渊一看对方都先表态了,这再耍脾气,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只好拿笔杆敲敲面前这傻了一样的小师弟的头:“聋了?说话。” 皇甫卓心里其实是有点不痛快的。虽说自己先前出手重了点,但大晚上乌漆麻黑的也看不清是敌是友,何况他在颍川已断断续续打了几个月的仗,神经几乎每一刻都是紧紧崩着,毕竟这里是背水一战,从来也就没敢指望过援军,这突然来的一支队伍着实出乎他的意料,难免一开始错当成了敌人。 但哪能自己只不过是削了来人一撮头发,对方居然就无声无息地晕过去了。皇甫卓不禁犯起了嘀咕,而眼前这万花弟子慢慢转过头来后,映入视线的那张儒雅清秀的脸更是让他心里一跳。 战场无情刀口舔血,一旦败了便再无路可逃,他们可再没精力顾着些身娇肉贵的公子哥。 心里这么想着,眼神也就不自觉带了点这个意思出来。夏侯瑾轩甫对上他目光就把他在想什么都摸了个透,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哭该笑。 怎么五年过去了,这人眼神还是这么不掺一丁点灰尘的干净透亮,心里想什么都摆在脸上,瞧那皱眉抿嘴的弧度,似乎都和记忆里的没差多少。 然而那眸中映出来的却还是陌生。他原以为先前那五年已是个糟的不能再糟的噩梦,好容易挣扎着醒了,却又跌进一个更深的梦魇里。皇甫卓那存着几分怀疑甚至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简直就像生生在胸口打进了一枚钉子,还不遗余力地要用锤子一下下敲出血来。 然而片刻后夏侯瑾轩却只是轻咳了一声,一拱手道:“皇甫兄好功夫。在下先前有伤在身,方才一时脱力,还让皇甫兄见笑了。” 皇甫卓一怔——原以为顶着这一张俊雅儒秀的脸孔的人,声音也该是温润好听的,未料这人一开口音色竟是格格不入的嘶哑,像是在砂纸上磨过一般。再看看那张脸,心里忽地就泛起了一丝酸疼。 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万花弟子,为何……竟会觉得难过?皇甫兄皇甫兄,初次见面就如此称呼理应是亲密的过分了,为何会觉得还不够,甚至……远远不够? 皇甫卓微微蹙起了眉,身边长离剑似是有所感应,发出轻微的震鸣来。正陷入沉思时,忽觉神思一阵清凉,抬头看见夏侯瑾轩正将墨笔拢入袖内,神色平淡无波。 “皇甫兄这剑是奇剑,却还得提防着不要被其所制了。” 皇甫卓讶然,对方竟一眼就能看破长离剑的不寻常,莫非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于是神色也郑重起来,拱手道:“多谢阁下相助。” 夏侯瑾轩闻言瞥了他一眼,目光有点奇异,皇甫卓不太分辨得出那其中都藏了些什么。 不是看不透,是有些隐藏得太深的东西呼嚣着欲破土而出,却被生生压回在黑暗里,不见天日。 “皇甫兄不必如此拘礼,往后都是一块打仗的兄弟,称我名字就好。”顿了顿又说,“此番能见得……皇甫兄,乃是在下,三生有幸。” 皇甫卓心想果然万花弟子个个都是这般酸溜溜的,初次见面就说什么三生有幸。却不知这话也对了七八成——夏侯瑾轩的确是死过一次,从阎王那转了一圈,然后拼命扒开棺材板回来的。 可当他站在自己日思夜想着的人面前时,听着对方生疏而客气的说多谢阁下,夏侯瑾轩有那么一会儿觉得说不准还是死了好些。 但这也就是一晃神的事。夏侯瑾轩脸上神色一直都未曾变过,温文有礼,说话慢条斯理却不拖沓,纵使声音毁了,听久了也不由得让人觉得很舒服。 “劳皇甫兄留下张颍川的布防图,等天亮了我们再议守城之事。” 皇甫卓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卷地图来,递过去的时候不小心触到那人指尖——冰冷冰冷的。 他不由得一抖,地图差点掉了,却被夏侯瑾轩稳稳接住,随后朝他笑笑:“多谢。” 皇甫卓一刹那几乎想要脱口而出,你冷吗,为何手那么凉?可是夏侯瑾轩在道过谢之后目光只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就收了回去,随后就展开了图似是聚精会神地研究了起来。 皇甫卓盯着他挺得笔直没有一丝颤抖的脊背,心口突地一热。 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没来由的手足无措起来,匆匆道了声告辞,就飞快地转身离开了。 夏渊盯着这藏剑弟子逃一般的身影,又瞅了一眼旁边沉静得不同往常的师弟,莫名地就想重重地叹气。 “师弟,你们……以前认识?” 夏侯瑾轩表面上是在低头看地图,实际上眼前都是模糊的,夏渊的声音仿佛是从天边传过来一样,隐隐约约落在耳畔,像是投进湖水里的一颗石子,咕咚一声就沉得不见了踪影。 师兄问自己和阿卓以前是不是认识?对了……当初救阿卓回谷里来的时候,师兄都不在。 他不知道阿卓曾经追着自己跑过了整个三星望月一直上了摘星楼,也不知道七夕那个晚上他们一同纵身从万花谷的最高处跳下来,身边飞过五光十色的花灯,还有落地后那个小心而温柔的吻。 更不知道名剑大会时他们一块除妖,不知道在苍山洱海他们分明是扮成兄妹,到后来不知怎的就成了夫妻,不知道阿卓送了自己一块羊脂白玉坠,此刻正贴着胸口放着,两面刻着的一卓一瑾叠在一起,喻的是二人同心。 这些师兄都不知道。可是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阿卓都已经忘了。连着自己,一块忘了。 “师弟?” 夏渊有点担心的呼唤将他的神智稍稍拉回来了些。夏侯瑾轩慢慢眨了眨眼,心口处一阵阵针扎般的疼,眼眶里却是干涩得发痛。 他终是微微翘起唇角,淡淡笑着摇了摇头。 “是有些眼熟,大约以前在哪里遇见过罢……不说这个,师兄你看,城内此处,我认为应多派人手……” 总归当初是我失约,让你平白等了五年。而眼下乱世之中,若你我还能脱身,我定用一生一世,来细细填补这错过的五年光阴。 若是不能…… 夏侯瑾轩咳了一声,眉眼间轻轻舒展开来,神情里隐约带了几分决绝。 便不过是,碧落入黄泉,愿同尘与灰。 * 这颖川已守了将近一年,想来也是全在安禄山意料之外,谁能想到这小小一座不起眼的城竟能在几乎弹尽粮绝的情况撑到现在。夏侯瑾轩在城内转了一圈,眼见周围环绕百里的庐舍林木皆都已经被毁得不成样子,然而驻守城内的兵士们尽管都面显疲态,但气势却依旧不减,不由得令人暗暗佩服起这乱世之中的铮铮傲骨来。 而这一小撮援兵来得也正巧,夏渊带来的这些人都非正规军士,不过是各门派一些一心保国的有志之人,先前又在枫华谷养病蓄锐了不少时日,如今个个身手都有够看,不过短短几天,已经在兵营中和其他人打成一片了。 夏侯瑾轩却是没怎么露面,仅仅提笔呈了几封计策托夏渊进给颍川太守和长史,过后的几场不大不小的仗,他也只是带了些人守在后方。但一场一场打下来,前头冲锋陷阵的人竟渐渐觉得得心应手了不少,身后莫名地就有种安心感让他们能放开手脚上阵拼杀。 这个中缘由,寻常人或许不会深想,然而在皇甫卓,他却是将这一切的变化分毫不落都尽收在了眼底。 不对。他心里有个声音说,与其说是夏侯瑾轩的一举一动引起了自己注意,倒不如说从见到这人开始,对方就始终吸引着自己的目光。 这绝非是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该有的感觉,从见他的第一眼起,皇甫卓就敏锐地从夏侯瑾轩眼里捕捉到了只有在对着自己时才会露出的神情。然而那之中究竟藏了什么,却是全然的捉摸不透。甚至从那一晚以后,两人就再没多少面对面的机会,偶尔碰见,夏侯瑾轩也仿佛只当他空气般,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 这不对。皇甫卓想,微微皱起眉来,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剑柄上,直到觉察有道目光定定地落在自己身上,才惊醒般地转头。 夏侯瑾轩正站在他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 “你……”皇甫卓尽力忽略到从心头涌起的那股奇怪的感觉,有些犹疑地开口道:“阁下……” 这二字一出,夏侯瑾轩的眼神便稍稍变了。皇甫卓还未出口的话硬生生断在喉咙里,眼见对方似乎是要转身离开,他情不自禁地冲口道:“夏侯兄且慢。” 夏侯瑾轩顿住了步子,慢慢转过头来看他,夜色里那一双眸子亮如晨星,却透着些和那张温润容颜格格不入的疲倦与黯然。 皇甫卓不知自己为何能从这人的眼里看到这些东西,只是每每回过神的时候,就已经被对方的神色和表情牢牢攫住了视线,甚至连呼吸都略微急促起来。 夏侯瑾轩许是察觉他脸色不对,犹疑了一下,迈步来到他面前,扣过他手腕细细切起脉来——而平白便被人掌控住最薄弱的地方,皇甫卓竟也没有任何抗拒的意思。 片刻后夏侯瑾轩放开了他的手,微微抿着唇,有些疑惑地歪着脑袋看他——这样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的孩子气的表情却让皇甫卓心里一暖,内心某处角落不知不觉就柔软得轻轻发疼。 “你啊,怎么不说话?” 这如同宠溺般的语气出了口,皇甫卓才发觉不对,然而未等他有所反应,夏侯瑾轩却恍然未觉般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我现在的声音,怕吓到你……”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9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