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一半,夏侯瑾轩似乎是也反应过来了,脸色变了变,猛地朝后退了一步,皇甫卓却不会让他就这样再次借机逃掉,反手一个小擒拿就牢牢抓住了对方。 “等等!” 夏侯瑾轩垂下头,视线落在被皇甫卓制住的手腕上,低声道:“皇甫兄还有何事?” 皇甫卓被他忽然冷淡下来的态度呛了一下,顿了顿道:“我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皇甫兄大约是认错了罢,在下并未有印象……” 然而平静的声音里仍然还是漏了一丝轻微的颤抖。皇甫卓的指尖触到对方渐渐冰冷的肌肤,忽地就不知怎的,有种释然的苦涩缓缓爬上心口,如同长久无望的等待后终于失而复得,眼前却只剩了一片迷雾,教他再辨不清方向。 “夏侯……兄,有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皇甫卓深深吸了口气,凝视着面前人晦暗不明的神色,道:“大约是几年前的事了罢,我……因这把长离剑的煞气反噬,失去了不少记忆,或许遗忘了某些重要的人和事……也未可知。” 夏侯瑾轩蓦地抬起头,唇忽地就褪尽了颜色,张了张口,却终是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胸口处的玉坠却在此时灼烫起来,烧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拼命想要听清对方说了什么,可一切都像是被生生拉远,只剩下历尽生死后苟延残喘的心跳声一下下震荡耳膜。 “……夏侯?夏侯?” 耳边略显担忧的呼唤声将夏侯瑾轩的思绪堪堪拉回,他定了定神,勉强笑道:“原来如此……那大概,皇甫兄是将我错认成哪一位故人了罢?” 皇甫卓紧紧盯着他的脸,良久道:“是不是错认,夏侯瑾轩,你应是比我更清楚才对。” “事到如今,你还是想要逃吗?” 皇甫卓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只觉得自己像被什么魇住了,然而心中却前所未有地逐渐清明起来。对方闻言则猛地睁大了眼,眼眶倏地红了一圈,只得匆忙抬起手死死掩着嘴才没落下泪来。 这样子看在皇甫卓心里,又一下子有些不忍,想着自己兴许是一时口不择言,说得过分了,刚要开口,却听对方低哑地笑了一声。 “原来五年过去,没有你……我还是没甚长进。” 夏侯瑾轩缓缓放下手,目光里像是漫着一层水汽,然而映在月色里,相较先前的那般神情来,某些沉闷黯淡的东西已是消失了。 “皇甫兄教训的是,瑾轩受教了。” 他口气忽然变得轻快,皇甫卓不由一愣——这是他先前从未听过的,但落在耳中,却又像是这人本该就如此般,尽管音色已是毁去,最深处的某些熟悉的情绪已经破土而出,在残缺的记忆里寻觅到自己都未曾觉察的那一隅,小心而温柔地将那些零碎的片段安放起来。 “不如就从此刻开始,你我重新相知,相交,可好?” 闻言,皇甫卓微微攥紧了他的手,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 “好。” 夏侯瑾轩笑起来。这些天来他第一次认认真真端详起五年未见的这张脸,眉眼轮廓都已深刻了许多,战乱的尘霜沧桑了那昔日的年少轻狂,然而那分斩破千军万马的锋芒却是在岁月的打磨里愈发灼目明亮。 锦衣玉冠,乌发星眸。 这便是他喜欢的人了。 夏侯瑾轩微微抬起头来。冬夜的寒风凛冽,拂在脸上已有了隐约如刀割般的痛感,而心里却像是缓缓融化了一汪春水,连着原本冰冷僵硬的四肢也渐渐温暖如初。 便就让我看着你罢,哪怕这一次未再能相许一生,哪怕再让我死去一次,也这样心甘情愿。 * 十一月刚开了个头,却是已经冷得很了。这几日来天天万里无云艳阳高照,然而寒风凛冽得像是吹着刀子,连那远远挂在天边的太阳看起来,仿佛也是闪着冰冷苍白的光辉般。 皇甫卓傍晚巡视回来,就看夏侯瑾轩在离城门不远处徘徊,不由停了脚步,刚想开口,就见对方手上墨笔倏地噼啪一声炸出道碧色的光来,随即脚下轻轻一点,整个人便腾空而起,身姿说不出的轻盈好看。 再一眨眼的功夫,那人已经稳稳立在城墙上了。 皇甫卓这才发觉自己方才竟然看得有些出神,身下的马许是迟迟不见主人动作,略不耐烦地从鼻孔里呼了道白气。而皇甫卓的目光却依然停在那道红衣身影上,心里隐隐约约地就像是被毛笔尖轻轻扫了一下,有些东西朦朦胧胧地浮了上来,让原本像是罩着层薄雾的视野慢慢变得清明。 他深吸了口气,随后也飞身跃起,一脚踩着马背借力,正在夏侯瑾轩身边落下。 夏侯瑾轩听到身侧动静,唇角浅浅翘了翘,并没回头,只是双手拢在袖里,眯了眼专注地盯着天边翻涌的云霞。 迎面来的风比起平地上又大了不少。眼见夏侯瑾轩穿得单薄,袖口更是拢得看不见手,皇甫卓皱皱眉,便脱下身上外袍,披在他身上。 夏侯瑾轩这才仿若惊觉一般,有些匆忙地说:“皇甫兄不必……” “穿上,太冷了。” 皇甫卓的语气显然容不得反抗。夏侯瑾轩缩了缩脖子,心情忽地好了些,也就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仍残留些许对方气息的温暖。 “皇甫兄是不是觉得,近几日来冷得有些不同以往。” 这一句有点像没话找话。皇甫卓看了他一眼,但对方目光仍牢牢盯在远处一小片天上。 还没等他想好如何接话,夏侯瑾轩就兀自从怀里掏出了支笔来,随后轻轻向上一抛,落下时竟就在手心上方堪堪停住了,抖出一小簇颜色变幻的火焰,接着便不紧不慢地打起转来。 皇甫卓被他这新奇有趣的术法吸引得满心好奇,然而见那丛火焰在寒风里摇摇曳曳的样子,又生生忍下了疑问,仿佛怕一开口就会让这火灭了一般。 夏侯瑾轩面色却不似方才轻松,眼神停留在那火焰不时变幻的颜色上,手上维持个略微古怪的结印姿势,这么僵持了一小会儿,直到那焰缓缓变成了一半雪白一半火红的诡异颜色,不再有任何变化时,才微微舒了口气,只觉得手指都已经被冻僵了。 皇甫卓看出他动作不太灵活,脸色也苍白,便捉过他的手来,将自己内力缓缓送过去,问道:“有觉得暖和些么?” 两人的手叠在一起,这姿势已是略显亲近得过分了。然而皇甫卓做来却仿佛没任何顾忌般,夏侯瑾轩抬头看见他的眼,清澈得能映出遥远天际的影子。 他便轻轻地笑了:“没事的。” 又像是眷恋亦或调皮般地用指尖在他掌心蹭了蹭,皇甫卓的脸上顿时浮起一层薄薄的红色来,有些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却依然没有松开手。 这样安静了片刻,夏侯瑾轩忽地开口。 “待会儿回去便通报薛大人,从明日开始,每天从城墙上向下倒水。” 他声音平静,却藏着分隐隐的决然气势。狂风猛地卷起他的袍角,皇甫卓望着那人注视远方的温润宁静的眉眼,却忽地有种对方仿佛要就此乘风而去般的错觉。 * 三日后,叛军来犯。 皇甫卓策马领兵迎战,他眉眼冷然,双唇紧抿,带出一股锋利决绝的气势,在敌人的震天动地的杀声里也不曾变色,腕子灵敏一抖,手上长离已然直直送入一人胸膛。 他利落地将剑抽回,温热的血液喷溅而出,有几滴落在他白色的袍角上。长离像是嗅到了浓重的血腥气,开始不安分地震鸣起来。 皇甫卓冷冷扬眉,纵马杀入敌阵,霎时在周身挑起一片血雾,迷了人的眼。 “杀——” 颍川的守城兵士们的怒吼振聋发聩,在这片并不壮阔的土地上留下最深刻的回响。 夏侯瑾轩立在城墙上,远远注视着两方军马交战的景象,面上神情淡然,手指却不由得紧紧掐住了衣袖,掌心一片汗湿。 要诱敌成功,须得沉得住气才行。 他慢慢地吸了口气,视线不由自主地搜寻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而后却是一顿,随后摇了摇头,笑了起来。 要相信他。 夏侯瑾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已是沉静而专注。 “弓箭手,准备!” 迎面数道刀光剑影落下,皇甫卓身形一矮,长离吭啷一声,硬生生全部接下,震得他虎口剧痛,握着剑的手上已是淌满了血,他却恍然未觉般,纵马扬身,一招九溪弥烟向来是以轻盈灵动著称,此时却是剑剑封喉。 然而敌众我寡,一圈人倒下,转瞬间就又围上来一群。想来耗了将近一年,仍然迟迟拿不下颍川这座城,叛军也在逐渐失去耐心,因而这次进攻颇有些要血洗城门,踏平此地的意味。 皇甫卓短促地喘了口气,却并不恋战,反倒带着众人有了些撤退的意味。叛军自然不会放过机会,乘胜追击,竟一步步朝城门逼来。 这一切的形势变化,都清清楚楚地落在城墙上观战的夏侯瑾轩眼中。 他的神经不自觉地绷紧了,耳边所有的声音像是一瞬间全部远去,迷迷茫茫地听不真切,只有视野里的一抹已染了血色的白缓缓清晰起来。 一眨眼的功夫,已是兵临城下! 叛军终于攻到城门,均是狂喜,云梯闪电般地就架了起来,不料刚刚攀爬了几下,就觉得城墙上一片冰冷湿滑,完全使不上力,一个个都重重摔了下去。 就在此刻! 夏侯瑾轩断然喝道:“放箭!” 箭翎瞬间如雨一般落下,还裹挟了熊熊火焰而来,顿时城门下响起声声惨叫,登时形势立转,叛军死伤大半,守城兵士士气大涨,立刻形成反扑之势。 叛贼毁我家国承平,夺我大唐河山,定要血债血还! 震耳欲聋的呼声中,皇甫卓眼前却阵阵发黑,真气竟有提不上来的凝滞感,一时晃神,腰腹间又被划出一道深而长的伤口,倒是瞬间令他清醒过来,运剑将敌人斩于马下。 然而甫一拔剑,他便觉得经脉有如针扎般刺痛,头晕目眩间几乎要翻下马。他艰难握紧长离,却发现剑身已变成一片血红,缕缕黑气缠绕上自己手臂,竟是反噬之象。 自五年前一次剧烈反噬丧失大半记忆后,皇甫卓便一直未再能似从前一般自如驾驭长离,煞气间或发作,不好不坏,醒来后约是又遗忘了些片段,自己也不在意,反正究竟忘了些什么,他也记不得了。 可这一次却有些不同。皇甫卓死死攥着剑柄,猛咬下唇,直到渗出血来,一缕鲜红淌过嘴角,衬得他苍白面容更有几分杀意凛然,令几名想要围上来的叛军都不由得迟疑了一下。 脑海里一片混沌,却仍有些零碎的片段在其中渐渐鲜明起来。他看见那人轻描淡写的笑容,眼中却藏着透骨的悲凉和疲倦;看见他独自一人站在冰冷的夜色中,连同真实的神情都一并隐藏的深深的阴影里;看见他负手立在城墙上,风席卷他的衣袍,血红勾勒出翩然决绝的弧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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