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曾经也是猎鬼人。” 和往常一样,我端上茶水和点心。但那一天岩胜并没有问我缘一的事情。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勉强算是吧。如你所见,我现在已经退休了。” 猎鬼人的观察力都极其敏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应该就已经注意到了我腿脚不便。 “你不会不甘心吗。” 这句话问得有些直白,在常人看来甚至有些失礼。 我有些意外——可能是作为武士家族的继承人培养长大的关系,继国岩胜身上的那种修养,是融入骨血的级别。不管是站立还是睡觉,这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被标尺量过一般,绝不会有任何出格或差错。 我摇摇头。 “为什么?”他紧紧盯着我。 “因为这都是我自找的。”我说。 岩胜蹙了蹙眉,脸上露出无法理解的神色。 为了让他更好理解一点,我补充道:“我当初并不是为了杀鬼才成为猎鬼人的。”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我安静了一会儿。 “因为我想知道鬼这种存在究竟是什么。” 在岩胜继续问下去之前,我已经知道他会问什么了,所以我给他添了杯茶,示意他尝一尝新出的茶点。 断掉的话题本来不会再继续下去,岩胜以陈述句的语气问我: “你学过日之呼吸。” “我连第一型都没有学会。”我实话实说,“就算能明白该怎么做,身体也完全跟不上。缘一教过很多人,但没有人能真正掌握日之呼吸的精髓。” 缘一成为猎鬼人没多久,便领悟了名为日之呼吸的剑法。 他曾经试着教过我,也教过任何愿意学习的人,可惜没有人能完全掌握神之子的剑技。 对于缘一来说就跟呼吸一样自然的剑法,对于常人而言却难如登天,根本不是同一级别的生物能够领会的技巧。 岩胜没有看着我,他没有看着任何人,许久都没有说话。 “……你就不觉得难受吗。” “你是指连第一型都没有学会这件事吗?说实在的,我的资质很普通,会是这个结果并不令人意——” “不。”他忽然打断我。 杯中的茶水晃了晃,打破的涟漪溅出少许落在桌面上。 “我指的是待在缘一身边这件事。” 屋檐下的风铃轻轻摇响,没有客人进来,茶屋内只有我们二人,以及不断膨胀扩张的寂静。 “……为什么?”我回过神,“因为他异于常人的天赋?还是因为他与众不同?” 对面的人压低声音,仿佛在拼命忍耐着什么:“难道不是吗?”
“缘一……”岩胜的声音艰涩无比,“是超脱世间常理的存在。” 说出这句话好像耗尽了这个人身上所有的力气,他一动不动地、浑身僵硬地坐在那里。 我意识到他可能并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此刻的姿态。 我微微低下头。 “你说的对,缘一确实能看到常人不太能理解的世界。” 血液的流动,肌肉的伸缩,这世上的生物在缘一的眼中是透明的。 他能看穿对手的行动和意图,在敌人举起刀之前,就能完美预测对方的下一个动作。 “但他并不完美。” 他能看穿这世间万物,但唯独无法看懂人心。 “你听过缘一吹笛子吗?” 岩胜的表情告诉我答案是否定的。 “有机会的话,真希望你能听一听。”我诚实地告诉他,“因为真的难听极了。” 岩胜没有说话。 “他练习了很久,但怎么练都练不好。” 怎么可能练得好呢——那支笛子,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发出悦耳的声音。 不论缘一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吹出动听的音符。 “我觉得,你也许可以帮帮他。”我顿了一下。 “只有你能帮他,岩胜先生。” 我曾经以为缘一和他的兄长还有时间——也许不是很多时间,但至少他们还有好好沟通的机会,能够坐下来将往事摊开。 连接过去的桥梁还没有断裂,熊熊燃烧的妒火还没有吞噬一切。 时不时就会来我的茶屋坐一下午,只要是有关缘一的事情,不论多么无聊都不会打断我的人,心底分明还存着嫉妒以外的情绪。 我曾经以为大家都还有时间。 但持有斑纹的剑士开始相继死去。 我在茶屋里坐了一整天,没有人出现,没有人来。 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我至今不曾明白。 继国缘一没能杀掉无惨。他放跑了无惨身边的鬼。继国岩胜已经不再是人类。 当我收到消息时,要求缘一切腹自尽的声音已经甚嚣尘上。 他被剥夺了猎鬼人的身份,在处分下来以前,不能离开关押他的房间一步。 炼狱家的剑士不再大声嚷嚷,笑容也不再明快爽朗。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最终还是带着我去了缘一所在的地方。 和室的门在身后合上了,对着壁龛而坐的人没有抬起头来,也没有出声确认我的存在。 双手置于膝头,缘一低着头,一直看着自己空空的掌心。 我在他身后坐下来,等他什么时候开口跟我说话。 但他一直沉默着,我几乎以为他不敢看我。 “……缘一?” “我会离开。”缘一垂着眼帘。 我想了很久。 也许是因为从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起,我的大脑就一片空白,我想了特别特别久,终于听见自己开口: “请给我纸和笔。” 夜色沉下去,烛光融化到桌面上。 书写自己的罪行时,我发现自己的手没有颤抖。我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也忘记了人类还需要呼吸。 那一刻,我仿佛脱离了自己的身体,从很遥远的地方注视着自己,看着那个我一笔一划,缓慢而清晰地在雪白的和纸上烙下十几种草药的名字。 “……这是什么?”有人这么问我。 “是药材的名字。”我听见自己这么回答,“让人变成鬼的药材,我记得的,都写在这里了。” ——“当年的事,并不是您的错。”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我的未婚夫性格多疑,病情急剧恶化后,他虚弱到任何人都能轻易杀死。因此,他不相信其他人,尤其不相信宅邸里那些出自本家的侍女随从。 医生给他开的药,那些苦到仅仅是闻着便令人喉咙酸涩的汤药,全部都是我亲自熬的。 煮好后,也是我亲手端上去的。 药材的种类,剂量,食用方法。 我原本以为我已经忘了,全部忘得一干二净。 但我将那些医嘱背了那么多遍,这世上曾没有人比我更熟悉那位医师的笔记。 我不擅长任何需要死记硬背的东西,但只有那些药材的名字和用途,我几乎是在记忆里嚼烂了吞下去。 墨迹已经干了。 我将那张纸折起来,折好了。 “将这个呈上去之后,我估计也无法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我一点也不觉得疼。 知道这世上的鬼是怎么来的之后,我早就已经痛过很多遍了。在心里将自己千刀万剐过很多遍了。 我一点也不疼。 “你愿意带我一起走吗?” ……为什么当年要丢下我。 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 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扔在罪业深重的黑暗里。 为什么,我会被鬼吃掉呢。 为什么…… 我会这么活该呢。 “还是说,”我笑起来,“你恨我了?” 他的兄长被无惨变成了鬼,他会恨我也是理所当然。 我啊…… 我一直都知道—— 有人伸手抱住了我。 那个人的声音明明没有多少情绪波动,听起来却有些无措: “别哭。” 「别哭了,朝日子。」 我爱的人最终都会离我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热情汉化,漫画177,岩胜的回忆自述:“之后他几乎两手空空,就那样迈着小小的步伐不见了踪影。” 「迈着小小的步伐不见了踪影」 对于一个人,真的只剩下憎恨和嫉妒的话,是说不出「小小的步伐」这样充满怜爱的话的 对于真正讨厌的人,没有人会用「小小的步伐」这种形容 ……继国岩胜是个杯具 继国缘一也是个杯具 · 继国兄弟真的惨 感谢在2019-12-14 10:05:24~2019-12-16 21:29: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氢氧化铜 29瓶;大白(●––●) 5瓶;水阡墨隐、阿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前世·十三 继国缘一被正式逐出了鬼杀队。 扬言要他切腹的队士认为这个判决过于宽容,但年仅六岁的主公态度坚决,不论那些人如何抗议,意志都没有丝毫动摇,激烈反对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最后终于没有了涟漪。 离开的那一天,天空很蓝,远方的青山淡如烟雾。 缘一在茶屋外等我,我拿好手杖,扣上斗笠的系带,回首最后看了一眼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的地方。 没有隆重的告别,没有送行的队伍,仿佛只是普通地要出一趟远门,我和缘一在清早的阳光中踏上了离开的道路。 细碎的光芒从叶隙中洒落,山路并不崎岖,只是沉默得有些漫长。 缘一放缓了步伐,慢慢跟在我的身边。我小心地注意着脚下的石子,走着走着,眼前忽然蹲下一道身影。 “上来吧。”缘一回头看我,平静的眼神无波无澜。 在天黑前,我们得越过眼前的山岭抵达落脚的旅屋。 我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吃力。 犹豫片刻后,我抬手环住了缘一的脖子。 他背着我稳稳当当地站起来,好像背起的不是我整个人的重量,而是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会不会很重?” “不会。” 隔着胸腔传来的心跳沉稳而平缓,缘一背着我走过长长的山路,涉过山峡间湍急的河流。 我们路过漫山遍野开着荻花的山谷,跑下山坡的时候,呼啦啦的风拔地而起,我下巴上的扣带忽然松开,斗笠被风高高抛起,像展翅的雀鸟一样掠向碧空。 金黄色的海浪翻涌而来,我抱着缘一的脖子,他背着我穿过荻花摇曳的山野。我记得天空很高很高,明亮的太阳照耀在人的身上,暖和得不得了。 “缘一。”我喊他的名字。 “怎么了?” 阳光下,他的发尾是仿佛要燃烧起来的颜色,眼神却温和似春天的水,清澈地映出这世间平等的万物。 荻花窸窣着和声轻吟,我没有说话,缘一也没有开口询问,他只是安静地背着我,穿过金色灿烂的山谷,穿过荻花在风中歌唱的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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