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能轻易剖开人的五脏六腑,轻易拧断守卫宫廷的武士的头颅。如获新生般的力量让他成为了凌驾于人类之上的神祗,自然也将低他一等的生物的生杀大权交在了他手里。 新的道路在眼前打开,他已经不需要人类的身份,也不需要懦弱而无用的情感。 但她偏偏要来阻挠他。 在他克制着自己的食欲,决定出去寻找猎物时,她偏偏要选择追出来。 「无惨。」 他讨厌她的声音,讨厌她看着自己时的目光,但最厌恶的,还是那一瞬间他心底几乎称得上软弱的动摇。 眷恋、安心,不管涌上来的情感叫什么名字都好,那一刹那他只觉得反胃。 他没有再回去。 不是逃避——他只是厌恶而已。 厌恶动摇自己的一切。 鬼舞辻无惨想的很清楚:如果她敢将那位医师的事说出去,他会杀了她。 但她没有。 如果她胆敢有任何出格的行为,他会立刻杀了她。 但她没有。 在那两年间,他会从安插在家族里的探子口中得到她的消息。他知道她今天又窝在寝殿里什么都没做,他知道她今天早上看了一会儿庭院里的景色发呆。她偶尔会去鸭川河畔的神社,京郊的寺院也会一个月拜访一次。 她的时间好像慢了下来。她已经很久没有露出他曾经最厌恶的笑容。 从寺院回去的路上,有人向她的的车辇里递上了染着熏香的信纸。 他拧断了那个人的脖子,将四肢全部扯下来,殷红的血洒了一地,但这依然不能平息他心中如岩浆滚烫的怒火。 ……凭什么。 她凭什么能如此影响他。 于是他杀死了安插于宅邸中的探子,断绝所有消息的来源和渠道。 他不再将任何注意力放到他那身为人类的未婚妻身上。 他是鬼舞辻无惨,也只是鬼舞辻无惨。 在追逐力量的过程中,他发现了增加鬼的数量的办法。 他决定将这个新发现付诸于实践,正好有多嘴的人在京城内散布关于他的谣言,他将那只新生的鬼派过去,没多久便将这件事置于脑后。 但是有很多人发了疯。 在那场婚宴上死去的人据说模样过于凄惨,断肢七零八落散了一地,没法拼凑完整的尸首被集体火化,由神社和寺院进行净化仪式后葬在了远离京城的郊外。
整个京城都被恐惧的氛围笼罩,夜间巡逻的官兵增加了一倍,诡异的惨剧惊动了宫廷的阴阳师,那一段时间他不得不收敛行踪,食人的数量也急剧减少。 他找到了制造保留理智的鬼的方法,于是那一天他破天荒地决定回到他身为人类时的宅邸看看。 没有人居住的寝殿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空荡荡的屋子保持着整洁,卷起的竹帘似乎已经许久没有放下,孤零零的穗子在穿过回廊的夜风里摇荡。 真奇怪。他漫不经心地想。只是几个月而已,这里就已经变得如此不同。 他站在寂静的黑暗里,发现他的侍女跌坐在地,惨白的脸上浮现出无比惊恐的神色。 那个没有用的人类哆哆嗦嗦地看着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他难得耐心地蹲下来,在黑暗中轻声细语地问: 「她人呢?」 那个人类忽然就不颤抖了。 她用他无法理解的眼神看了他许久,仿佛看明白了什么,眼底居然浮上了一丝怜悯。 「死了。」 那个声音回答他。 「你不知道吗?她早就死了,死在了几个月前的那场婚宴上。」 …… 「……真可怜啊。」 「真可怜啊。」 连死去都没有人知晓。 那个侍女疯疯癫癫地笑着,倒在血泊里咽了气。 …… 他没有特地去寻找那只鬼的必要。搜寻对方的记忆对于他而言不过是探囊取物。 黑暗的巷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人类的尸体尚且温热,那只鬼好像说了些什么,无惨大人,无惨大人,凄惨的叫声无比吵闹。 因为过于吵闹,他只将那一晚的记忆翻到一半,那只鬼的头颅忽然爆裂,回过神来时已经被他捏成一团黏糊糊的血浆,腥稠的液体溅得到处都是。 那是一个非常麻烦的夜晚,人类的阴阳师一直将他追到了京城郊外。 等他将那些碍事的人类全部杀光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已经全部烧掉了。 就算知道骨灰葬于何处,也已经和其他人类混合在一起,早已分不清了。 于是他又回到了身为人类时最为熟悉的宅邸。 但留在那里的侍女,没有一个知道他要找的东西在哪里。 「早就扔掉了啊。」那些人不停地辩解着,直到死去的那一刻也依然在哀声求饶。 卷起的竹帘溅满血迹,好像寒冬怒放的红梅。 那是非常无聊的记忆。 寒冷的雪花在屋外细细飘坠,摇曳的烛光明明灭灭,在黑暗中投下薄如蝉翼的光影。她轻轻枕着他的肩膀,说出接下来的话之前似乎想了许久,有些害羞,有些忐忑地轻轻蜷起指尖。 …… 「等你的病好起来了,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butterflies in the stomach 在英文中经常被用于形容坠入爱河时的感觉 不知道怎么翻译 但我就说到这里吧【你。 感谢在2020-01-04 20:16:35~2020-01-11 08:26: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本为魔 25瓶;零落成泥 10瓶;沙喵、容旭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前世·十七 战国乱世结束后,世间迎来了长达两百余年的和平。 庆长八年(1603),德川家康在江户城设立幕府。 从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到后来发展成水路纵横的繁华都市,随着江户版图的不断扩张,我的房租也跟着涨了又涨。上一辈子只需几十文钱就能搞定的住宿,后来涨到六百文一个月才稳定下来。 等我的房租稳定下来了,历史的潮流也陷入了慵懒倦怠的时期。 参勤交代制度将各国大名折腾得死去活来,根本没有心思造反。至于偶尔的饥荒和相应而来的起义,也如同坠入井中的石子,哐啷哐啷响几声后就没了下文。 江户时代后期,西洋历的十九世纪初,两个辈子加起来,我在江户城东面的高砂町已经住了一百多年。 当然,没有人知道那个长屋两代的租客都是同一个人。 这一世,我带着介绍信出现时,年逾半百的房东先生托着烟管咂摸半天,告诉我这可真是巧了,几十年前住在这里的租客也叫这么一个名字。 他带我熟悉了一下周围我不能再熟悉的环境,末了亲切地叮嘱我:阿朝啊,如果以后遇到什么麻烦了,尽管来找我便是。 战国结束后的这两百年,我没有再改变自己的名字。 可能是年纪大了,该看的世界、想看的风景我已经看过了,不仅是名字,住处我也懒得更改,一旦决定后就不再挪窝。 和前几世的时候一样,我开起了医馆——说是医馆,其实只是将我的住处告诉别人,欢迎有需要的人来找我看病。 我住的长屋比较宽敞,大概有六坪大小。狭长的长屋紧紧挨在一起,经常被江户的百姓戏称为「鳗鱼的巢穴」。 至于我的邻居,有剃头匠、卖货郎、隅田川的渔夫、目标成为职人的学徒,每天一早整个长屋就热闹起来,所有人的一天都是在共用的水井边开始的。 我每天早上开门营业,白天帮人抓抓草药,看看跌打损伤之类的小毛病,到了晚上准时关门,手上有闲钱时,偶尔也会给自己温点小酒,煮点蛤蜊混着甜酱油下饭吃。 江户的夏季比较炎热,波光粼粼的水面像镜子一样发烫,冬天比不得山里寒冷,但依然会飘起漫天雪花。 逢年过节时,经常会有人给我送礼物。在这期间也不乏有人问我,是否打算就这么一个人过一辈子。 每当这时,我就会摇摇头,告诉对方我已经一个人过了好几辈子,早就对此习以为常。 我在江户待了这么多年,有时候都会忘记自己的京都出身。 当周围有人开起“上方”——京都那边的人的玩笑时,我也会跟着一起笑,将自己的出身地背叛得非常彻底,而且对此乐此不彼。 不知不觉间,我在江户又迎来了第一百三十五个冬天。 当时距离江户成为东京,还有差不多半个世纪。 十二月末,天际飘着小雪,我提着药箱从深川问诊回来。那附近是渔民的聚集地,大家生活条件比较一般,看不起正经的医生,就经常拜托我前去帮忙。 年幼的孩子被凶神恶煞的男人追着,慌慌张张地撞进我怀里,撞得我往后一个踉跄,差点跟着跌坐到地上。 深川的花街比不上吉原的规模,因为便宜,游女的待遇也更加残酷。 星星点点的雪花飘下来,落到那孩子头发上,虽然不明显,她干枯的发梢是熟悉的棕红色,像黑暗中的炭火一般明亮温暖。 瘦骨嶙峋的孩子不值多少钱,但我的生活也不富有。我将钱袋递给凶神恶煞的男人,他颇为不满意地掂量了几下,见天色晚了,雪也有愈下愈大的趋势,这才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去。 「……走吧,阿美。」 「那是谁?」 「你暂且就叫阿美了。」 我将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带回家,并没有真的打算收养她。 能从残酷的花街里逃出来的人,本来就不会是乖顺的性子。 熟悉起来后,六岁的小姑娘站在我面前,非常豪迈地告诉我,她以后会赚很多很多的钱报答我的恩情,她会变得和三井越后屋的老板一样有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还要给我买个宽敞的大屋子,让大家都来找我看病。 叽里呱啦说完了,她犹豫一会儿,又有些不服地问我,可不可以给她换一个名字。 「行吧。」我说。「那你以后就叫阿福了。」 那天晚上,小姑娘气呼呼地睡着了。 小姑娘在我这里从正月待到来年初夏,在树上的知了呱噪起来之前,我替她找了一个好人家。 愿意收养她的夫妇非常和善,家里条件也不错,在繁华的地段开了一家吴服屋,比我这寒酸的长屋气派多了。 小姑娘喜欢漂亮的和服,喜欢铃音清脆的花簪,她会在那里过得很好。 两国桥上的烟火今年也一样璀璨绚丽,盛大的夏天随着漫天降落的烟火正式落下帷幕。我将小姑娘带到她的养父母面前,一个人沿着街道走回去。 「阿朝——」 走到半路,身后忽然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 我告诉自己不能回头。 「阿朝——」 那个声音喊着我的名字,好像幼鸟在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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