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急迫,前线不断传来敌人大军压境的消息。 敌军打上门来的清晨,我坐在廊檐下,白茫茫的晨雾沾湿了叶片,一夜未眠的身影穿过寂静的庭院,在我面前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 年轻的家主穿着当世具足,朱红的涂漆,金色的丝绦,腰间佩着沉甸甸的两把刀。 已经不会再哭得鼻涕眼泪横流的一张脸,是什么时候变得初具威严?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现在已经不能再叫他虎太郎了。 开口时,年轻的家主声音很轻。 “死亡很可怕吗?” 我当然知道他在紧张,也知道他为何一夜未眠。 “一点都不可怕。”我告诉他,“比活着轻松多了。” 战场吹响螺号,仿佛来自远古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隆隆的马蹄如雷鸣在大地上疾奔,厮杀和呐喊使天地动摇,仿佛一时之间连天光也暗了下去。 战事一直持续到了傍晚。 浑身是血的武士策马基本而来,所有人都涌到前厅。那个人哀鸣一声,从马背跌落,之后的声音都被人们慌张的质问盖过。 我一把抓住缰绳,翻上马背。疾驰的风声带走了背后的嘈杂和混乱,我的思维前所未有地清醒,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浑身的血液仿佛都一瞬间活了过来,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雪一般地明亮。 我奔赴死亡而去,但似乎又不仅仅是为了如此。 我朝着战场,朝着自己的死地一路疾驰。烽火被刀锋劈开,箭雨被刀锋劈开,熟悉的帐幕映入眼帘,周围已无人镇守,堆叠的尸体染红了草地。 一个身影垂首站在中央,缓缓拔出随身的短刀。 “虎太郎——!” 我从那张抬起的脸上看到了空白的表情。 “……阿椿?”少年不敢置信地开口。 旋即,他回过神:“你来干什么?!” “为了救你。”我说。 为了救我自己。 为了救这个浑浑噩噩,对任何事物都无法动容的自己。 箭雨呼啸,我一把将少年拉上马背。 武士应该坦坦荡荡赴死,但不应该是他。他还年轻,他还有无限的未来。 他还没有犯下任何罪孽。 “我曾经有一个未婚夫!” 世界在呼啸的疾风中模糊起来。我背后的人好像在哭,但好像又没哭。他终究不再是那个怯懦胆小的孩童,就算想要回到过去,也只能一路向前。 “他是一个大混蛋——世界第一的大混蛋!” 即将死去时,人会变得意外坦诚。 我死了那么多次,但直到那一刻,才终于吐露出自己的秘密。 我无法辨别那如附骨之疽的感情是什么。可能是令人想要呕吐的罪恶感,可能是憎恨,可能是屈辱。也可能,只是悲哀罢了。 我知道自己差点被它压垮,但我现在终于将它通通说出来了,用语言将它从骨血里挑出来,狠狠地碾在脚下。 “他是个滥杀无辜的刽子手,而我曾经是他的帮凶。” 火光、敌军黑压压的身影不断逼近。湍急的河流在断崖下发出蛇一般的嘶鸣。我摸摸少年的脸庞,朝他笑了笑: “活下去吧,虎太郎。” 那是我那一辈子第一次露出笑容。少年的眼中似乎出现了泪光。 箭雨落下之前,我猛地将他往河流的方向一推! 啊,我到底是为什么活着呢。 ……但能够这般死去,感觉确实不赖。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 战国时期还没结束 缘一都还没有出现,还没有打屑老板【bushi】,怎么可能结束
第6章 前世·六 我是自己记忆里的旁观者。 盛夏的蝉鸣在树影里鼓噪不休,池塘映照出太阳的光辉。萎靡的花香从庭院浮来,在热意中发酵出甜酒般微醺的味道。 那一年的夏天,京城周边似乎旱情严重。 高悬空中的太阳毫无保留地倾洒着热量,对于普通人来说酷暑难耐的气候,于我的未婚夫而言却是难得的温暖。 盛满清水的木盆中泛起涟漪,我小心翼翼托着手中乌黑卷曲的长发,拿起端放在一边的齿梳,顺着流丽的弧度梳开海藻般浓密的黑发。 我的未婚夫体质寒凉,即便身处盛夏酷暑,缺少血色的指尖也没有多少暖意。但他偏偏极其注重自己的形象,哪怕无法进入朝堂,哪怕足不出户,也依然不肯在这方面松懈分毫。 我拗不过他,平时只得围起屏风,在温暖的室内用绢布沾了水,小心帮他擦洗头发。 “水温会不会太凉了?” 乌黑卷曲的发梢从我的指尖流溢散开。 微微阖着眼帘,看起来快要睡着的人,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 ——尚可。 没有风的庭院,夏花的香气被阳光烤得发烫。 蝉鸣绵延一线。 “好了。” 我擦去他发梢上的水分,用绢布反复轻轻按压,确定一丝水分也不留,这才松开双手。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我抬起头,“我做了点柿饼,可以让人拿过来。” 我的未婚夫坐了起来。他揉着脖子侧首望来,眼中没什么兴趣或波澜。 “那种事情让下人去做就可以了。” 优雅轻慢的语调。微微下瞥的眼神。 “谁让你去厨房的。” “可是……” 我将双手置于膝头:“我想这么做。” 我下定决心要让他尝尝我做的柿饼,就算是我的未婚夫本人也不能磨灭我这方面的爱好。 我亲自去了一趟后厨,在侍女们古怪的目光中将柿饼放到盒子里。 回到常年弥漫着药味的主屋时,我看到我的未婚夫坐在廊檐下,似乎在看庭院中的池塘古桥,似乎在眺望围墙后面更加遥远的地方。 乌黑卷曲的长发垂落松松罩着寝衣的肩头,在夏日炙热的阳光底下,他的脸色依然苍白。 我一把抓起挂在屏风上的外衣,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将衣服披到他身上。 “小心着……”凉。 红梅色的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的未婚夫最讨厌别人拿他的病情说事,就算是饱含善意的关心也不可以。 “我连坐在走廊上都不被允许吗。”他抬起下颌,声音冰凉,但喉咙深处似是有怒气上涌。 我担心他发起怒来都会呛着自己,赶紧摆手后退一步。 “我只是想让你加件衣服。” 见他身上的怒意有所收拢,我凑近了些,抬手替他拢了拢衣服。 “这样就行了。”我在他身后一步距离的地方坐下来。 “我可以陪你坐一会儿吗?” 池塘中的鲤鱼在桥下的阴影中乘凉,慢悠悠地摆着绮丽的长尾。 “今天的天气真好啊。” 他没有回答。这种无意义的闲聊没有回答的必要或价值。 午后的空气带着令人昏昏欲睡的香气。在没有声音的地方,院墙上的夏花一片片剥落下来。泥土吸食着花香,蝉噪在近在咫尺的远方缠绵。 我轻轻靠上他的后背,额头和他的肩胛骨相抵。 我的未婚夫身上有冷梅的香气,似有若无,掩藏在苦涩的药味底下。 “无惨。”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的照顾。 他不喜欢被人照料,也不喜欢被人当成易碎的瓷器般呵护。 我有时候不知道该如何和他相处。 但偶尔。 偶尔。 像这样,当我把头靠在他背上的时候。 他不会拒绝。 …… 明庆六年(1497)。 从大人物们的角度来讲,这是一个没有什么历史大事发生的年头。 织田信长尚未出生,丰臣秀吉的父辈还在种地,至于德川家康,距离他的诞辰还有半个世纪之久。 不会被后世铭记的年代,是雨水和铁锈的味道。 泥泞的土地在血水中泡得软烂,雨珠在断刃上敲出破碎的音节。 死亡和重生的间隔过短,发现自己这一世依然身处战国时,我的心情有点复杂,发现自己睁眼就躺在死人堆里时,我的心情更复杂了。 茫茫雨幕中,披着袈裟的僧侣垂首敛目,为战场上的亡者诵经祈福,静默的姿态好像一棵苍老的菩提树。 那棵菩提树临到我面前时,微微顿了一顿。 我睁大眼睛。对方也睁大眼睛。 「……无处可去的人啊。」 合掌时,那个僧侣手中的念珠发出窸窣的声音。 「你为何停留于此?」 我无法回答,雨珠顺着刀镡落下来,湿漉漉地落到我的眼睛里。世界镀上一层水色的薄膜,我眨去眼睫上的水雾,听见自己开口。 「我也想知道这个鬼问题的答案。」 雨水淅淅沥沥,斗笠下的面容有着一双温厚的眼。 「如果无处可去,你可愿意跟我同行?」 那个僧侣伸出手,将我从死人堆里带了出来。 「我是弘如。」 弘如没有家乡,一年四季都在游历四方。 他喜欢讲经,懂一点草药,经常帮穷苦人家看病,路过尸横遍野的战场,一定会停下来为亡者祈祷冥福。 我也没有家乡,跟着他一起游历四方。他讲经时我就在寺院外面闲逛,替人看病时我就负责捣药。路过战场时,我捡了点刀具换取物资,他蹙起眉头看了我许久,摇摇头还是放过了我的出格。 行走在战国乱世的人,偏偏没有一丁点自保的能力,既没有强大的教派在背后撑腰,和各国的政要也没有交好。 如果这个世界讲究善恶因果,那他一定会长命百岁,活到老得都走不动路了的时候再安然辞世。 如果这个世界讲究善恶因果,染上疾病而死去的人一定,本来应该是我。 去世前,弘如将我托付给瑞泉寺的住持,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如柴的人当晚就咽了气。 我在寺院里留了三日,待一切打点妥当,收拾好行囊下了山。 战国乱世,人如无根的浮萍。我这个浮萍飘得特别远,上一辈子待过的地方据说已经易主,上上辈子认识的人早已化为黄土。思来想去,回过神已经到了相模国的爱甲郡。 月光在河面潺潺,飞雪般的芦苇在晚风中轻摆。 渡船的码头人群四散奔逃,我逆着人流而行,在那只鬼咬下行人脑袋的前一刻,一刀砍进它的后颈。 血液迸射而出——为什么鬼的血和人类一样是红色的? 对死亡无所畏惧的人,在生命攸关的危险关头,似乎很容易冒出不相干的想法。 集中。我告诉自己。集中精神,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那只鬼痛嚎一声,愤怒地转过身来。 对于无法一刀砍下鬼的头颅这件事,我早有预料,在罡风袭来时往后接连几跃,勉强避开了差点撕开我脑壳的利爪。
噗通一声,船身下沉。 月色下的湖面波光粼粼,芦苇的飞絮看起来唯美缥缈,一点也不适合这个血腥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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