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着刀站在船尾,那只鬼面露狰狞的笑意,似乎认定我已无路可退。 正确的判断。错误的自信。 我扬起刀,正要摆出攻击前的架势,那只鬼往前一个踉跄,仿佛抽去丝线的木偶,以诡异的姿势僵直地倒了下去。 湖水漾开涟漪。我微微垂下涂过紫藤花汁的刀尖。 药效起作用比我预计得要慢了一点。但是无妨,想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了。 我上前一步,掏出铁链,将那只鬼绑到桥柱上。 那只鬼抽搐痉挛着,从齿缝里发出困兽一般扭曲的声音。 “问你点事。”我振落刀上血迹,和充满仇恨不甘的目光对上视线。 “我知道你能说话。” 难得遇到保持理智的鬼,机会不能随便浪费了。 “鬼舞辻无惨。”吐出这个名字的瞬间,那只鬼忽然冻住,不再尝试挣扎动弹。 “把你变成鬼的人,是不是这个名字?” 月光下,那只鬼的脸上似乎出现了恐惧的神色。 吃人的鬼也会害怕吗?我一时以为自己看错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只鬼口吐人言时,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 “你是谁?”它问我。 瞳孔细长的眼睛里,满是惊惧和疑惑。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和你无关。” 那只鬼忽然疯狂挣扎起来。 “你是谁?!”凄厉的声音。它的眼球开始往头颅里面滚动翻去,那个画面,不知道为什么让人想到了黏糊糊湿漉漉的青蛙。 青蛙被毒蛇咬住了脖子,濒死发出痉挛般的悲号。 “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 血迹溅到船板上,那只鬼注视着虚空中我看不见的场景,仿佛陷入了某种幻觉般的回忆,身体抽搐的频率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体内爆开。 千万别是脑浆。 我后退一步。 “不应该不应该不应该吃掉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像是眼泪或血水的东西,从那只鬼的眼角里渗出来。 随即,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高亢而悲惨的哀鸣,在我的眼前碎为了一片血雾。 我收起刀。 再次归于寂静的世界,唯有月光在湖面和芦苇丛间穿行。 我踩着船舷,回到陆地上。 渡船的码头空空荡荡,垂柳在地面上剪出阴影,阴影的旁边站着一个小小的影子,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咦?居然有人。 我抬起头。 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见到我浑身是血,脸上既没有惊诧也没有恐慌,就像此刻平静的月色一般,眼神不带半分审视。 “晚上好。” 那个孩子礼貌地开口,好像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开场白。 “你脸上沾到血了。” 小小的一只手,将柔软的帕子递到我面前。 他应该是已经很努力地抬起手了,我微微弯腰,接过了这份好意。 “谢谢。” 我轻咳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得把走失的孩子送回他父母那里才行。 闻言,戴着花牌耳饰的孩子扬起脸。 我没有见过比那更清澈纯净的眼神。 “缘一。”他说,“我叫继国缘一。” 作者有话要说: 相模国=如今的神奈川县东北部,距离东京很近,就在边边上 · 想说的话好像有很多,但又不知道该说啥 以句号结尾吧 。
第7章 前世·七 面对那般坦然的目光,我忽然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 说不上来自己为何会愣在原地,黏糊糊的血迹从眉梢落到眼睫上,我意识到自己此刻浑身是血,和周围的湖光月色颇有些格格不入,在旁人眼里看起来估计和恶鬼无异。 至于那只并非由我斩杀的鬼,它倒是消失得干干净净,死得爽快利落。 “跟我来。” 小小的手牵住了我的袖角。 那个孩子眉眼间的神情恬淡温和,比成年人都冷静得多。就像一株小小的,却绝不会动摇的树一般,在现实中扎得稳稳当当。 隐藏在巷子深处的旅屋亮着灯光。 换掉血迹斑斑的衣物,我回到大厅时,那个孩子坐在围炉边,安安静静地拨弄着木炭。 他不问我从哪里来,也不问我接下来要往哪里去。对于刚刚在码头发生的事情也绝口不提。 如果是普通的孩子,不害怕的话至少会有几分好奇。 “……缘一。” 随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抬头的动作,日轮纹样的花牌耳饰轻轻晃了晃。 “你的家人呢?” 那孩子眨了一下眼睛。 “我在修行。” 我似有所感,这会是一个很长的夜晚。 裹在火光中的木炭发出轻微的脆响。 说起自己的事时,那孩子逻辑清晰、吐字流畅。 继国缘一,目前八岁,为了避免家族继承人的纷争,选择了永久性的离家出走。提及自己病逝的母亲,他的眼神并不伤感,声音没有颤抖,表情亦不见动摇。 他仿佛生来便明白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安安静静地接受了早已预见的结局。 唯独在说起自己的兄长时,那始终安静恬淡的孩子脸上才露出了笑容。 我问他包裹里的东西是什么。 那一团小小的,用粗布包起来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是笛子。” 这么说着时,那孩子温顺地垂下眼睑,脸上的笑容近乎腼腆。 “是兄长赠给我的笛子。” 做工粗糙的短笛,一看就是小孩子的手笔,表面被磨得十分光滑。 许多年后,我依然记得他脸上的笑容。 继国缘一,起始呼吸的剑士——他被后世如此铭记,以传说的形式长长久久地活了下去。 但我只要想起他来,哪怕时间已经过去许久,哪怕那只是在岁月的尘砂中偶尔露出的一角,率先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总是那个说起自己的兄长会面露笑容的孩子。 “缘一。”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开口。 “如果无处可去,你可愿意和我同行?” 那孩子微微睁大眼睛,惊讶的表情出现得很短暂,像水面一触即散的涟漪。 他再次变得沉静。旋即,轻轻点了点头。 时隔多年再次提起这件事时,我曾问过他:“你当时就不怕我心怀不轨?” 战国乱世,轻信他人可不是明智之举。 “没关系。” 他摩挲着手中的茶杯,神态一如既往,还是那副云淡风轻、让人忍不住好奇他究竟在看着哪里的模样。 这个没关系就比较引人深思。 我觉得他可能在表扬我,表达的是对我人品的肯定。但只要是见过缘一握刀的人,就知道这个没关系还有另外一层含义。 我曾经以为这个人的字典里没有愤怒一词。 不符合年纪的沉稳,一度让我产生了他和我是同类的错觉,好像这并不是他的第一辈子,他早已明白人生这件事是怎么回事。 途径被鬼袭击的山村纯属意外。因为战火的蔓延,我们不得不改变路径。 看到村里的惨状时,表情永远温和平静的少年,第一次用了不可饶恕这个字眼。 村里的幸存者请过猎鬼的剑士,但那只鬼似乎有奇异的能力,讨伐鬼的剑士全部惨死。 吃了十数人的恶鬼,只是呼吸错落的一瞬,就被缘一砍下了脑袋。 流畅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在旁人看来,简直就像是那只鬼被吸引着自己凑上去了一般。少年手起刀落,恶鬼的头颅离开身体,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滚落在地消陨成灰。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人类轻而易举地砍下鬼的头颅。 恍然间,我意识到自己见证了人和鬼的历史转折的一刻。我在人类的身上见到了神亲自赋予的才能。 但是在少年转过身来时,这些念头通通如烟云消散。 “缘一。”我差点没辨认出自己的声音,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紧张得手都在抖。 真奇怪,我孤身一人讨伐鬼的时候,自己命悬一线的时候,我从来不曾紧张至此。但在看到那只鬼扑向他的瞬间,我差点忘了呼吸。 也许是因为我已经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去,也许是因为食人的鬼总能勾起我心底最抗拒的回忆。 “你有没有事?” 我方才亲眼见到了他超越世间常理般的剑技,我当然知道他没事。我知道他毫发无伤。 少年放下刀,轻轻握住我的手。那是人类才有的温度。 温热的掌心,甚至没有刀茧。 他说不定并不喜欢挥刀。 因为在那一刻之前,我从未见过他对相关的事物表现兴趣。 有一些人生来便知道自己是谁。 不需要耗费一生去追寻,也不需要在他人的视线中寻找自我。就像落地生根的植物,在诞生的那一刻便知道如何向阳生长。 我觉得这个人就像一棵树。 从小时候起就安安静静,淡然沉稳。 但在他人眼中,继国缘一是要耀眼得多的存在。 那是何等卓越的天赋,哪怕是普通人,只要看过一眼也能明白。 我也明白。 继国缘一是耀眼的太阳。 “没事的。”他微微垂下眼帘。 我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明白自己想说什么。 “……缘一,你有非凡的才能。”我忍不住放轻了声音,“但是,你想使用这份才能吗?” 你喜欢自己的这份才能吗?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毫无道理地夺去他人的生命,是不可原谅之事。” 我得到了答案,于是我放了手。 我放了手。 成年时,武士家族的男子会举行元服之礼,缘一脱离家族这么多年,没有身份,没有地位,自然不再是武士。 我想了很久,最后送了他一个便于携带的香囊。他总是将兄长送的笛子揣在怀里,现在成为猎鬼人了,战斗时总得有一个能妥帖收纳笛子的地方。 天赋卓绝的剑士很快声名鹊起,那个离家出走、曾经只及我腰间的孩子,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比我高了一个头,成为了众人仰望的对象。 年纪大的人可能不太喜欢居无所定的日子。我存下足够的钱,在比较繁华的运河畔开了一家茶屋。因为略懂草药,偶尔还会帮人看一些小病。 猎鬼人行踪不定,常年在外远游。那些请求缘一帮忙的人,找不到他的时候就会来我这里碰运气。这个茶屋基本上是他固定的居所。 “你倒是帮了我不少忙。”我放下端柿饼的托盘。“有空的话,你可以多去茶屋外面的长凳上坐一坐,特别能招揽生意。” 清俊的青年只要往屋外一坐,不一会儿就能引来周围女性的视线。 “是吗?” 缘一的脸上有真诚的疑惑。他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皮相的优点,明里暗里对他示好的女性几乎全军覆没铩羽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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