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夜幕降临,男孩毕竟还是昏了过去。 他睁开眼睛,上官金虹站在床边,端了一碗药。上官金虹其实从未送过伤药,所以荆无命喝得很慢,像是在咀嚼药的滋味。 上官金虹道: “你晕了。” 荆无命道:“是。” 上官金虹道: “所以你动了。” 荆无命道: “是。” 上官金虹跨出门槛: “所以明天继续!” 第二天,荆无命发着低烧继续站着,直到晕厥,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如此。上官金虹根本从来不派人来说允许他动。但是荆无命就和石缝里顽强的野草,越严酷越强,昏厥的越来越少,挺立的时间越来越长。 别人都说他像石头,究竟是像石头,还是像野草? 屋里的烛芯已经贴近油面,将熄未熄,两人冰凉的脸色也被衬映得柔和了。 上官金虹转过身时,荆无命还是一块木桩一样,没有表情。“我让你打探的少年阿飞,怎样了?” 荆无命道:“很多人都说李寻欢同他关系很好,两人都肯为对方拼命。” “哦?”上官金虹擦身而过,袖边扫到荆无命的手,荆无命气息有些紊乱,致命的紊乱。 上官金虹没继续问什么,上床睡了。房间里有两张木床、一张木桌,没有椅子,这就是江湖上最有权势财富的帮主的住房。 荆无命也躺在了自己的木床上,即使睡觉他也从不脱衣解发,剑斜插在左腰,左手按在剑上,从来都是浅眠,一点声音便会醒来,除了…… 他躺在床上,并不如往常一样调息静气而很快入眠,因为他在想事,一张仙女和魔鬼混合的脸浮现在眼前。林仙儿——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到林仙儿他就会想起那个女人,虽然她们性格也并不像,但也许她们都是那么美丽。 于是他就陷入了回忆。回忆这种事,本不是他做的。 在他快成年的时候,上官金虹带着他回了山庄。 上官金虹有妻子,但他的妻子慕容云———九天碧落慕容家的女儿,竟是这样温柔和深情的女人。这是荆无命的第一感觉,但他什么也不信,并不对第一印象有什么认同。 这女人对荆无命很好,充满了母亲的温柔,将他视如己出,她也很美,他从没见过皮肤如此细腻精致的女人,连手指甲都是万里挑一的美。 她也很聪慧;猜测荆无命是上官金虹的私生子,这却错了。她虽然什么都没问,但上官金虹肯定了她的猜测,并且告诉她荆无命的母亲已经死了。 慕容云更加怜惜于他,给他缝衣服、煲粥、泡茶,总之都是些简单又细节的小事,总是亲力亲为。荆无命不知道她是否只是在讨好上官金虹,在演戏,但无论如何他都无所谓。毕竟如果她是第二个凌云,她的下场也会是第二个凌云。 慕容云和上官金虹的孩子年纪尚小,叫上官飞,上官飞在见到上官金虹背后的荆无命时只是垂手在侧,听着父亲的嘱咐。 但上官金虹前脚一走,上官飞抬起眼,盯着荆无命的双目里是毫不掩饰的怨毒。 有一日,上官飞冲入偏厅,抬手掀了荆无命的茶杯: “他……他竟将那绝世武功传给了你!我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他几面,你却天天和他形影不离,你来了以后,他回了家也像没回,为什么哪里都有你!” 荆无命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兀自起身添了口新茶。 上官飞瞪着他,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他的眼睛移到荆无命干燥细长的左手,眼中怨毒就像蜇人的毒蜂一样更深,这只手到底为何如此神奇,如此可怕。 “你不过这左手能使出最凌厉的剑,若是不能使剑了,我爹就会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踩死你!” 荆无命也看着左手,淡淡道:“的确不过使剑而已,但它能,你不能!” 上官飞恨恨拿出那对子母环: “不妨试试!”他欺身向前,钢环比风火轮还转圜得快,对着荆无命便滚雷一样劈下去。 然而荆无命没有拔剑,只继续喝了一口茶,茶杯往上一挡,交击之下,明明脆弱的瓷杯竟完好无缺,挡住了玄钢利刃。杯里的茶水也是半点没有洒出来。 荆无命道: “我本该不留你,但你还是孩子,等你长大了不妨再来会我,到时我一定杀了你。” 上官飞气极,才知父亲将此人培养得多厉害,他的天赋本来也不差的。但他忍住了。他走掉后,荆无命看向自己的左手,淡漠的眼色中才缓缓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沉痛。 过了几日,上官飞要出去历练,上官金虹同意了。 又过了几日,是上官金虹的生日,他对荆无命说: “跟我来。”因为荆无命的年岁,也是依据他的生日计算的。 深山中,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在不起眼的木屋里拿出剑匣,剑匣朴实无华,宝剑也是,但见梨花一片花瓣落,宝剑未动,花瓣却分离了。 上官金虹亲自解下荆无命的剑放在一旁,“这柄剑你已用不着了。”然后他给他挂上当今铸剑的第一高手古大师的精品,“能者得之,这柄新剑三年前我便托古大师为你锻造,从今后就是你的。” 荆无命不由垂头爱惜地抚摸了一下剑鞘,睫毛也随之颤动了一下。 一柄新剑,无情之人,谈何爱惜? 上官金虹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方道: “今日宴饮你本是不喜欢,就先在古大师这里研讨研讨这铸剑和用剑,明早再回来。” 可是上官金虹走了,荆无命只是坐在小屋外,他的灰白连横的瞳让人难以分辨这是不是算在发呆。 天色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往回走。他不明白为何会违背上官金虹的话,只记得自己是对方的影子,影子怎可以不在主人身边? 如果那晚他听话留下来,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还是他宁愿这样罢! 他回到他们的小屋,屋外空地的石台上还摆着残羹佳肴,屋内上官金虹不在,只有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身体描绘着过去不久的春色旖旎。 荆无命手握着新剑,竟然有些发抖。 这女人显然不认识他,只把他当做了一个下人,虽然这下人妖异如鬼,把她惊得半刻说不出话来。 然而她自恃也不是普通女人,她是苍远派的长女,苍远派的特点一向是女人继承门主之位,她便是命定的下任门主。苍远派在江湖上武功算不得数一数二,但其创立婆娑教网罗门徒,门徒众多又虔诚,是以广受敬畏。 “你是谁,你的主人没吩咐你这里不准来吗?”对她而言,除了上官金虹外的人都是下人,她被一个下人的气势唬住了,不由得有些着恼,故意表现得颐指气使。 荆无命的手已经不抖了。“你出来。” 竟是不容置疑的口气,若不是看得清楚,她怕是要以为是上官金虹。 她决心要给这个不知好歹的下人一些教训,但她不会杀了他,在上官金虹地面上杀他的人毕竟不明智;她只是要废掉他的武功,或者取他一只眼睛。 卷着薄被,她蛇一般蹿出来,又风一般轻灵,也不知是风带着她,还是她带着风来。她手中变出一截长竹笋形状的武器疾劲向前刺去,一刺中又有多重变化,封住了荆无命前后左右的路,荆无命身形只能向后急滑。那竹笋本离面颊尚有距离,哪知突地一弹,伸长了几许,笋尖离荆无命不过一寸。 在这一寸之内,笋头里突然又射出一根银针,直取荆无命左眼! 女人嘴角一笑,这么近的距离有谁还能躲过?她势在必得。 可是剑光比银针更快,就像看见了你超出常识范围的事,银针被荆无命的剑反射回来,刺入了女人的左眼! 女人惨叫一声,但反应也是奇快,折身滚到侧旁躲过荆无命追击而来的剑,她的薄被落在一边露出裸体,头发披散,左目流血,说不出的狼狈狰狞,但她一样也顾不上,只慌了神地看着步步逼近的荆无命。 这时她才发现这个“下人”竟是从骨子里透露出彻底的漠视生命。可是她不信,从小获得的根深蒂固的宠爱让她坚信一个手下绝不能违背主子的命令。 她嘶声喊道: “我是你主子的女人,你敢杀我?” 回答她的,只有荆无命突然眼里闪过的电光,和电光前闪过的剑。 他不看女人裸露的尸体一眼,鲜活的肉体即使活着,与他而言也和地面的石子、墙上的裂缝并无二致,何况是死了的。 寂静的风吹过院落,他就伫立着,在等着他。只是握剑的手比平日紧,竟然察觉出风也比平日冷了几分。 上官金虹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他也并没有看地上的尸体一眼,只是沉默地看着荆无命,两人对视着,荆无命第一次觉得对视这件事并不好受。只是窒息。 上官金虹终于说话了: “你自然知道她是苍远派长女苍玄玑。” 荆无命道: “是的。” 上官金虹道: “以你的功夫,她杀不了你,你也本不必杀她。” 荆无命很快道: “我是为师母不平。” “为她,”上官金虹语气骤然冷冽如刀,“还是为你自己!” 荆无命瞳孔猛的收缩,这更证实了上官金虹的话。 上官金虹就像看透了他,让他无处藏身: “你对我的心思竟然到了如此地步。你要她死,只因为她是我的女人!” 手有些发抖,青筋毕现,荆无命想转身逃走,但他不能,只能定在这里。 他知道。是的,对方是上官金虹,有什么事不知道,纵然自己尽力掩饰,又怎能长久隐瞒下去。 上官金虹道: “这是你犯的错。” 荆无命不知他指的哪样,或者皆有: “是。” 上官金虹道: “错了就要罚!” 荆无命道: “是!” 上官金虹手一挥,突然飞来两名着杏黄裤的青年壮汉,然而他们却赤裸着上半身。“你本身就是最好的剑,剑只能无情,否则就是废铁。” 两名壮汉向荆无命走去。荆无命明白了这惩罚和意思,他指节发白,嘴抿成一线,永恒的灰眸中居然流露出颤抖的痛苦,没看着逼近的两人,只一眨不眨地看着上官金虹。 两人快走到他身旁时,忽然他拔剑了。 两人倒下,地上多了两具尸体。 这是他第一次违抗上官金虹的命令。他看到上官金虹眼里涌出的怒气和浓烈的杀意,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上官金虹如此气愤。 一把精心打造的剑若不听话,不弃待何? 上官金虹压抑着,一抬手,又飞下两个同样装束的青年汉子,再次向荆无命走去。 荆无命忽然手不再发抖,离开了腰侧的剑。 他仿佛变成了一张薄纸,轻轻一碰便只剩碎片,他没有再拔剑,只是呆立着一动不动;他们走来,他不动;他们踢在他膝盖弯上,他不动;他们把他按在地上,他不动;他们撕裂他的锦衣,他不动。 荆无命半侧脸贴在冰凉的地上,谁都能看出来,他的眼中比绝望更空旷,比死去更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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