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就是叫他们来了,也不过是配些汤药,我缓缓就好。” 陈霂登庸不过三年,深知皇位得来不易,宫中度日如履薄冰,若让朝臣知道他正当盛年便有此顽疾,怕是要让那些有心人生出些别的心思。 陈霂裹在被子里抖如筛糠,脸上早已血色褪尽,下唇被咬的血迹斑驳,元南聿看他这般难过,便扶他起身,让他半倚半靠在自己怀里。 约么过了半个时辰,陈霂身体渐渐软了下来,想来是疼痛开始缓解缓,元南聿把手摸向被里,已被陈霂身上的虚汗沁的半湿。 陈霂昏昏沉沉,既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分不清眼前是何人,他氤氲着双眼看向眼前之人的侧颜,轻声唤道:“先生。” 元南聿听到这个称呼,先是一顿,再是一痛。 先生?! 他想必是把自己又当成了燕思空。 陈霂十一岁时,燕思空便以太子侍讲的身份侍奉在他左右,无论这对师生后来发生了多少龃龉,即便如今已是恩断义绝,形同陌路,燕思空在陈霂的心里都是难以磨灭的存在。 元南聿不知自己所痛为何,索性不再细想,他见陈霂靠着自己臂弯处渐渐睡去,才将他平放在床上,又替他掖了掖被角。 他起身坐到一旁,见孙末提着个食盒走了过来。 “元将军,都后半夜了,折腾了大半宿,您想必也是乏了,先吃些东西,再到西配殿的暖阁里将就一晚吧。” “有劳孙公公了。” 元南聿就着杯里的茶,拿起块糕点吃了起来。 孙末犹豫再三,忍不住开口道:“难为陛下身边还有您这样的性情中人,我见陛下只有和您在一起时,才能睡得这样踏实。方才在兴庆宫,您护着陛下,老奴都看见了。” 陈霂脸色煞白,眼底隐隐透着青色,一看便知疲惫至极。孙末是看着他长大的,见他如此憔悴,不禁有些动容,转身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元南聿见不得他如此,吩咐道:“孙公公,烦您去给我拿床被子来,我在椅子上靠一晚就行。” 孙末叹道:“老奴知道您放心不下……唉,也罢,您等着,老奴去去就来。” 放心不下?谁?陈霂吗? 也许吧。 元南聿看着尽量蜷缩紧身体,在睡梦中也仿佛在担心畏惧着什么的陈霂,哪里还有半点方才威严冷峻的模样。 他还很年轻,却也经历了半世坎坷,他是有无上的尊荣,却连梦里的现世安稳都难以得到。 陈霂信任谁吗?或者谁能真的让他放心依赖吗? 当真是可怜。 元南聿笑起自己今夜如此多愁善感,燕思空常说自己最是良善心软,他还总不愿承认。如今看来,这也许是他最致命的弱点。 —— 陈霂再度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 他一睁眼就看见元南聿斜靠在床柱上,身上的被子早就掉在了地上,这样的睡姿并不舒服,眼前的男人蹙着眉,应是梦中也不得安稳。 陈霂故意**一声,元南聿见有动静,立刻就醒了。 陈霂坐起身:“你昨晚没走?” “昨夜陛下留我在宫里,怎么睡了一觉反倒忘了。” 陈霂皱了皱眉:“叫我名字,你唤我陛下,听得人难受。” 元南聿点头称是又旋即问道:“怎么昨夜突然就心痛的这么厉害?” “没什么,都是老毛病了。”陈霂起身披了外袍,态度上对此事并不在意,“我母亲去世的那晚,我在牢里听闻她的死讯,当场就吐了血,当时我也顾不得旁的,只是担心自己死了,就再也报不了仇了。” 陈霂并不唤宫人伺候,只叫元南聿帮他穿衣,看着他仔细为自己系好身前的衣带,又想起这人昨夜是如何的将自己护在身后,不禁心头一暖。 “我昨夜探了你的脉象,你这心疾当年没得好好医治,已经落下病根,最忌讳的就情绪起伏不定。”元南聿忍不住问他,“你既知道自己的病,何必昨夜非要去洪庆宫?” 陈霂讷讷答道:“昨夜是我母后的忌日。” 原来如此。 陈霂继续说道:“当年他是为了让陈椿继太子之位,故意让我母亲去死的。” 帝王家何其无情。 当年陈霂不过十六七岁,在宫中从来都被人轻贱,好容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长大,又坐上皇储之位,转眼间却要面对相依为命的母亲因为权力倾轧而被冤杀的惨事。 元南聿想到了自己,虽然元卯不过是个五品武将,俸禄微薄,生活十分清苦,冬日里连买炭火的钱都要省俭,晚上要和燕思空挤在一起睡才能暖和点。可即便如此,家人对他这个幼子却总是无比爱护,父亲在时,自己从来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那么多的忧愁烦恼。 他试图劝陈霂两句:“你见他已病入膏肓,想来心中也难免难受。” “难受?”陈霂看向元南聿,脸上似笑非笑,有些古怪。 元南聿自知言错,心头一凛。 陈霂冷笑一声,道:“你是太不了解我了。你可知,我日日都去洪庆宫,去他床前,告诉他,陈椿那个蠢货是如何被我百般折磨后服毒自戕的,还有文贵妃那个贱妇,我日日都要把她死时的惨状给那昏君述说一遍。看那昏君被气的数次昏厥,我心里好生痛快!我还要让他知道,大晟朝是怎么在我手上平息的内乱,以后将是怎样的海晏河清,四海升平……” 他边说边狂笑不止,连眼角都沁出了眼泪,他嘴上说的狠厉痛快,神情却十分痛苦,显得又可怜又可怕。 元南聿怕他心疾复发,又自知自己嘴笨劝不住,当下也不知如何是好,他自己也不知为何,突然就将陈霂抱在了怀里。 “别说了,小霂,别说了。” 用哄孩童一般的语气劝哄着陈霂,怀里的人渐渐平静了下来。 两人的脸颊相互蹭在了一起,元南聿转过头,看向陈霂时脸上有些发烫,他红着脸,还未及离开,被陈霂在他侧颊上轻啜了一口。 不等那人逃开,陈霂用力将人压在了床上,狠狠地堵住了这个男人的嘴唇,他大力吮吸着,两片湿热的唇在对方的唇瓣上辗转亲吻着,激的两个人都身体滚烫,像要被火烧起来一样。 陈霂哑声道:“我告诉过你没有,你方才那种样子,在我面前很危险。” 元南聿怕陈霂又由着性子胡来,咬牙道:“你快放开我!你说过天一亮就放我出宫的。” 两人皆已是气喘吁吁,陈霂起身整了整身上的衣衫,不待元南聿起床,先一手握在他腰上,紧贴着元南聿耳边道:“今晚宫宴,元将军乃是主宾,现在走了,晚上还要来。白日已过半,不若先别走了。” 无可奈何,元南聿被陈霂又强留了半日。 入了夜后,陈霂在太和殿设宴,专为从千里之外封贡而来的大同将士接风洗尘。 大殿之上,陈霂与皇后坐于主位。皇后乃宁王赵煦幼妹,今年不过二十岁出头年纪,她虽不十分美艳,但胜在气质端庄,容貌秀雅,与陈霂坐在一处也还算相配,席间二人举杯互相敬酒,相敬如宾,却无寻常夫妻亲昵之态。 丹樨之下,元南聿与副将曹奭坐于一旁,他今夜着了一身靛蓝色对襟常服,腰缠犀带,长裤扎于银边锦靴之内,衬得他宽肩窄腰,潇洒挺拔,朝臣们虽是男子,也忍不住纷纷侧目。 今夜宾客众多,陈霂疲于应付,便是如此,也时不时的将目光瞟向下首客座,频向元南聿隔空举杯。 晚宴上,殿内有歌姬弹琴吟唱,舞姬翩然起舞,众人谈笑风生,气氛很是热烈。酒过三巡,大殿上歌舞方歇,通政司右通政宁修远执杯而来向元南聿敬酒。 元南聿对此人不熟,见来人过来敬酒,赶忙起身客套了几句。 宁修远举杯道:“能与元将军共饮,实乃幸甚!这一杯酒,就敬元将军从千里之遥的大同赶来,对吾皇的忠贯日月之心。” 众人齐道:“好,我等齐敬元将军。” 见众人纷纷举杯,向自己敬酒,元南聿也爽快提起酒杯,一饮而尽。 殿上众人又是一阵赞喝之声。 宁修远亦将杯中酒水尽数饮下,忽道:“将军此行,一路从大同到宣化,再至京师,沿途可见各地风土人情。镇北王统御北境四府已三年有余,如今大同府在其治下,已然今非昔比。只是与我朝京畿之地相较,二者孰优孰劣?” 宁修远在人前口出此言,明显就是来者不善,目的就是要让元南聿为难。 北境四府地位敏感,故元南聿所言既不能灭自己威风,也不能强于别人一头,即便赞大同与晟京皆是闾阎扑地,接袂成帷的繁华都会,怕也会招来上位者的不快。 元南聿紧攥双拳,垂首暗忖,心道:“若是二哥在此,又该怎样回答是好?” 他并非聪敏慧黠之人,一时不好作答,便在心中将自己化身为燕思空,代入此情此景。片刻后,心里有了主意。 “臣去年折返大同,一路上又绕道中原与江南各地,所经重要城镇,皆留心考量了一番。各地虽不能与前时相较,但无论政商农工都有复苏迹象,光是平阳、常州、嘉兴、太原,繁华景象堪比大同,亦不亚于京师。” 一番说辞,不卑不亢。 元南聿心想,既然难以应对,不如遵从本心,就事论事,将矛头转到别处,故而又道:“这些繁华富庶之地皆为我朝疆土,遑论大同,镇北王镇守北境,愿为陛下分忧。” 付湛清举杯出列:“元将军所言极是。我朝受阉宦祸国,天灾兵乱之苦多年,陛下继位三年,才渐渐有了内政修明、睦邻安边的中兴景象。北境四府亦乃我朝疆域,古已有之,不可分割自不必说,镇北王与陛下一体同心,此杯,当敬镇北王。” 付湛清遥向北方举杯,将杯中一口饮下,众人亦随之附和。 他朝元南聿微微颔首,两人已多日未见,不想今日相见,竟是在这样场面。 众人听付湛清所言,猜他此刻站出来乃是天子授意,要故意岔开话题,皆跟着他起身出列,依次跪于丹樨之下,对着陈霂山呼万岁。 陈霂于适时起身,对众臣子正色道:“黔州、大同替大晟抵挡住了蒙古铁骑,使女真、契丹不敢窥伺中原,辽东则是我朝抗击金国人之前沿,镇北王与元将军镇守北境,功不可没!” 有天子为北境四府正名,何人再敢非议? 陈霂有心偏袒,究竟是为了谁,大家都心知肚明,故方才对元南聿的各种议论声遽然止住。 “民间百姓传言,燕太傅虽非元卯将军所出,却与你宛若双生,可谓一子倾城,一子倾国。” 宁修远眉目轻佻,他几步踱到元南聿身前,轻声道:“元将军,您与燕大人,能有今日之功绩,只怕靠的不单是文治武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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