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动静,叛军已经相隔不远了。赵琨吹响了紫竹哨,伴随着尖锐高亢的哨声,终黎辛收到指令,示意镐池君的护卫队行动起来,在城楼上拉起了巨大的红色横幅——王上有令,只诛首恶嫪毐,被假诏书蒙骗的人,全部赦免。 与此同时,伯高领着几百个大嗓门的宦官,齐声高喊:“投降不杀!只诛嫪毐!”为了前途,这些宦官也都参战了。 嫪毐这边的叛军,虽然大多是秦军的精锐,但士气低落,根本没有勇气攻打王城太庙,听见对面的喊话声就不再往前冲。军官们识字,看见横幅,也纷纷停止了指挥调度。 再加上威望最高、最有能耐的卫尉竭一直按兵不动,叛军打了半天,连王城的城墙都没摸到。 嫪毐气急败坏,亲自挽弓搭箭,朝着对面城楼上一个衣着极其鲜艳的青年就是一箭。其实他的视力不太好,根本没认出那人是谁。只是瞧着对方穿得如此奢华惹眼,比他还招摇,不爽而已。 赵濯没事,反倒是站在他身侧的终黎辛不幸中了流矢,他微微摇晃了一下,单手拄剑,努力保持平衡。用另一只手拔出了羽箭。 赵濯一把扶住终黎辛,焦急又惊恐地捂着伤口处汩汩涌出来的温热血液,血色发黑,说明箭上淬了剧毒。如果伤在四肢、手足,这时候立即壮士断腕,还能活。然而终黎辛伤在肋下。 终黎辛不觉得难受,中箭的位置是麻的,剧毒破坏了身体的知觉,甚至没有太明显的痛感。他嘴唇发颤,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对赵濯说:“镐池君,还有,我妹子。”这是他最放不下的两个人。 “我替你养妹妹,我替你保护镐池君,你别……”赵濯的声音哽咽了,他知道刚才嫪毐瞄准的是他,他穿得太招摇,箭矢都朝他这个方向射,但是为了让父亲认出他,不要犯下诛三族的大罪,他没有躲起来。 终黎辛救了赵濯数次。却没能保住自己的命。嫪毐的箭术,委实离谱。 紧接着,赵濯也感到头晕目眩,他的身形晃了晃,陡然向一侧倾倒。 城楼下,卫尉竭怒吼一声,发疯一般挥舞着令旗,指挥他的兵马调过头来,攻打嫪毐。叛军的阵型顿时大乱,士气跌到谷底。 与此同时,吕不韦、昌平君、昌文君带着一万多军队前来平叛。 这几位都没正经带过兵,好在叛军已经开始溃散。 赵琨亲自登上城楼招降,保证投降不杀。他的信誉很不错,绝大多数叛军士兵都选择放下武器,听他的话直接投降。少数逃跑。 赵琨一直没有看见终黎辛,只瞧见赵濯似乎昏倒了,他的手上沾着乌黑粘稠的液体,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红疹,被护卫抬下去找医工。赵琨担心得很,却有必须要立即去做的事,只匆匆看了一眼,确认小伙伴还活着,四肢健全,摸出帕子替他擦了一下手,就错身而过。 冷风潇潇而过,古城墙上无数斑驳的印记,有些是箭、弩、利刃留下的,有些像是雨水冲不干净的血色凝结。 赵琨心神不宁,竟然失手将紫竹哨上的穗子扯断了。他拢一拢衣襟,还是感觉遍体生寒。 这时,嫪毐才收到消息,秦王政不在王城太庙,在雍城的蕲年宫,那边是旧都城,也有宗庙可以祭祖。秦王政已经在那边加冠、佩剑。 嫪毐知道事不可为,与内史肆、佐戈竭、中大夫令齐带着他们的亲信逃跑。 这场叛乱,双方参与的总兵力达到六万,不过还没有短兵相接,镐池君就劝降了大部分士兵,最终战死的只有数百人。 秦王政下令,在全国范围内通缉嫪毐,有谁生擒嫪毐,赏赐一百万钱,有谁杀死嫪毐,赏赐五十万钱。没过几天,嫪毐就落入法网。与内史肆、佐戈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多名官员一起被车裂示众。嫪毐的门客,一共有四千多家,共计两万多人,罪名轻的,被罚去宗庙砍柴,罪名重的,被流放到蜀地。这些人将比较先进的织布工艺带去了蜀地。 卫尉竭没有进攻王城,而且当场跟嫪毐划清界限,再加上他的儿子赵濯参与了平叛,所以他被赦免,只不过丢了官职。 太后赵姬被迁居到雍城的萯阳宫居住。 所有参与平叛的人都增加了一级爵位。伯高不仅获得了爵位,还被特许进入学室读书。 庆功宴上,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只有秦王政处于喧闹之中,却寒入骨髓,有一种被整个世界排斥的孤寂。他下意识寻找赵琨,却发现赵琨根本不在筵席上。他们最近都太忙了,一个在雍城,一个在咸阳,头一回这么多天没说过话。直到秦王政接收了嫪毐的权利,提拔王绾担任御史中丞(副丞相),举办了这场筵席,他俩才碰面。 秦王政询问宫人,找到赵琨的时候,发现全城欢庆,只有小叔父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地哭。
第68章 转变 秦王政听说了终黎辛的事。也知道这个人对小叔父来说非同寻常。然而小叔父之前并没有表现出特别难过的情绪。吕不韦和昌平君、昌文君还在讨论功劳分配的时候,小叔父已经带着卫队去封锁了咸阳武库,并且派人给秦王政送信,请他尽快安排官员来接管武库。 武库涉及到兵器、铠甲、兵车等各种军事装备的储存和分配,有必要牢牢地掌控在手中。 随后,小叔父安抚了投降的叛军。建议秦王政将他们的军籍打乱,重新编队,让他们继续为国效力。按照朝廷的惯例,这些士兵原本都要被流放到偏远的地区。 紧接着,张榜安民,督促农桑,照旧在二月大量育苗…… 总之,没有一天是闲着的。 以至于秦王政觉得他已经放下了,毕竟只是一个护卫,小叔父有百八护卫,他能记住名字的不足两百人。 现在看来,并没有。 假山和回廊遮蔽了众人的视线,灯火阑珊处,疏疏淡淡几枝腊梅。赵琨伸着一双笔直修长的腿,直接坐在又冷又硬的石头台阶上,薄唇微微抿着,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无法遏止地汹涌流泻。他并没有发出很大的声响,但泪珠子不断地滚落的同时,还夹杂着低低的呜咽。 秦王政以前都没发现,小叔父居然有这么多眼泪。这个位置,依稀能听见夜宴中的欢笑声,两相对比之下,更显得有时候人和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一时间,秦王政竟有些手足无措,他不太会安慰人。学着当年子楚哄弟弟的模样,用拇指拭去小叔父眼角的泪痕,说:“泾河发大水了。” 赵琨的眼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泪珠,迷茫地抬头:“啊!什么时候的事?” 秦王政摸摸他的头,又轻轻拍一拍他的背,一本正经道:“就刚才,让小叔父的眼泪冲的。”才数日不见,人就清减了几分,衣裳都显得有些宽大,看着怪心疼的。 赵琨:“……” 原来大侄子也会开玩笑?被这么一打岔,心中居然略微好受了一点。 偷偷地哭泣,却被大侄子当场撞破,赵琨觉得有点难为情,主要是有损他男子汉的形象。然而他努力了半天,把脸都抹花了,眼泪就是怎么都止不住。 先前少府、武库都由太后的心腹掌管,支持秦王政的昌平君、昌文君的军队反倒急缺兵甲。赵琨特意求了一道诏书,去少府找工匠定制,给每个护卫都配了全套的铠甲。然而终黎辛登上城楼,发现伯高组织了许多宦官参与平叛,这些宦官都没有护甲,就将自己的铠甲解下来,给伯高套上。 赵琨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伯高参战——他早已写好了举荐书,要举荐伯高去学室读书的。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伯高。而且战备物资都是吕不韦分配,正规军都还有许多人没有兵甲,根本顾不上宦官…… 诸多巧合,最终导致终黎辛中箭。 赵琨一开始不敢置信、不能接受,有那么一瞬间,他一下子就理解了伍子胥当年为父亲和兄长报仇,将楚平王从陵墓中挖出来鞭尸的行为。他也恨,恨到几乎疯魔,有好几次都差点忍不住去鞭尸嫪毐。 他身边总是有人,手头总是有不能耽误的事。甚至都没有机会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这些天,赵琨照旧组织了今年的新品种推广活动,鼓励百姓种植杂交小麦、棉花、葡萄、石榴、山药、当归、黄芪等能获得较高收益的作物,并且跟他们签订契约,只要按照官方推荐的方法,精耕细作,成熟以后,会有专人负责平价收购。 前年去年,镐池乡已经有一部分农民种植棉花赚到钱,盖了新房,还买了耕牛,所以今年人人都抢着要种棉花。然而赵琨却开始限制棉花的种植规模,要求每家必须保留超过二十亩的粮田,并且大力推广其他农物种。对于这种要求,百姓虽然不理解镐池君保证国家粮食储备的用意,但也老老实实地照办,因为秦国人均一百亩地。每个四口之家,至少都有六十亩地。现如今粮食的产量大幅度增加,赋税依然维持着原样,家家户户的生活都在逐渐变好。从吃饱就是此生最大的追求,到兜里有了闲钱,可以买布裁新衣裳过年。家中也有了余粮,可以养鸡、养猪。 隗先生还夸赵琨变得沉稳了,他是变了,看似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稳重可靠。却没有人知道,在他平静的外表下,心中是怎样的风一程,雪一程,冰一重,火一重。生命为什么如此脆弱? 赵琨有一位叔爷,就是在当地人均月工资几十元的时候,一下子涨了五百元的工资,十分高兴,晚上跟同事喝了三瓶二锅头,一觉睡下去,就再也没有醒来。新工资还没拿到手,人先没了。 赵琨当时还没有出生,记事以后,偶然听长辈议论这件事,唏嘘得很。因为这件事,赵琨的爷爷退休以后,总说人世无常,想吃什么就吃,想去哪里看风景就去,不要亏待自己,别到吃不动、玩不了的时候,徒留遗憾。赵琨多多少少受到一些影响,是个比较会享受、也舍得花费的人。 他也曾试图开解自己——绝大多数人,出生的时候是一个人,离世的时候也是一个人。没有谁能陪谁走到最后一刻。终黎在的时候,他不曾亏待半分。终黎走了,他也不用总是设想——如果那天他没有派终黎登上城楼,在那样危险的地方办事,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如果他不是那么固执,非要坚持留在咸阳。如果伯高没有立功心切,偷偷地组织宦官参战。如果终黎没有将铠甲让给伯高…… 所有的假设,都毫无意义。可明知没有意义,也会一遍遍假设。知道和做到,其实也隔着天堑的。 赵琨眼睛红红的,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哑着嗓子对秦王政说:“你别管我,我哭一会儿就能好。”他连君臣之礼也不讲究了。 秦王政也在台阶上坐下,伸出手臂揽着赵琨, 赵琨忽然眨了眨眼,破罐子破摔,满怀期待地问:“政儿,来都来了,能不能唱首小曲儿哄哄我?”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4 首页 上一页 49 50 51 52 53 5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