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尉缭深知人性,他认为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哪怕是血脉至亲,多多少少,也会希望得到情感或者物质方面的回馈。 赵琨表示赞同,有一段时间,赵琨的亲妈被感恩文学给洗脑了。一杯水,一顿饭,都要顺便给赵琨来一场感恩教育,搞得赵琨有点无奈——他从来没有忽视过父母的养育之恩,但是有些东西总是挂在嘴边就非常奇怪。让赵琨在自己家待着都会有一种类似于在外作客的错觉,最后他实在心累,就对母亲说,要不你别做饭?放着我来…… 赵琨是个比较率性的人,对别人要求不高,不怕同伴偷懒,他自己有时候也会偷懒,最怕那种负面情绪比较强,既要付出,付出以后又觉得心理不平衡,乱发脾气,闹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的人。 就算是什么都不图,只默默付出的超级恋爱脑,不也希望将喜欢的人俘获嘛? 对于秦王政反常的优待,尉缭非但没有宠辱不惊,反而产生了极大的隐忧——《老子》中有一段话说得好: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尉缭清醒得很——现如今的秦国,内有贤臣,外有良将,独缺一位总览全局、统筹全国兵马的战略型军事人才。秦王政的礼遇,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尉缭当牛做马,辅佐他扫平六国,一统江山。 针对这次伐赵惨败,尉缭摊开一张舆图,指出了秦军的战略失误。 他提了一个建议:以秦国的国力之强,诸侯就好比是郡县之君。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那些诸侯联合起来,出其不意地进攻。这就是智伯、齐泯王之所以功败垂成的原因。希望秦王政不要吝惜财物,派人重金贿赂各国有权势的大臣,打乱诸侯的合纵计划,最多损失三十万金,就能将六国诸侯尽数消灭了。 智伯活跃在春秋时期,曾经是晋国最强的权臣,差点就将赵氏给灭了,后来被韩、赵、魏三家联合击破。 齐闵王时期,齐国的国力十分强盛,东征西讨,破秦、灭宋、制楚。后来被燕、韩、赵、魏、秦五国的联军合力攻破了都城临淄。数年以后才得以复国。 一番话恰好说到秦王政最担心的事情上,而且还挺委婉的,没有直说秦军每次大败,基本都是被诸侯联手暴揍。颇为照顾秦王政的感受。 秦王政一点就透,虚心求教:“依先生的意思,应该从何处下手?” 尉缭胸有成竹,气定神闲地将手中的竹笛伸到舆图上轻轻一点。 秦王政低头一看,问:“先灭韩?” 尉缭懒洋洋地转着竹笛,微笑:“王上圣明。”
第85章 步入官场。 以前,赵琨阅览《史记》的时候,心中曾有过一个疑惑——在秦灭韩的过程中,那个俘获了韩王安、尽数收纳了韩国的土地的“内史腾”,究竟是什么人? 这一回,赵琨总算是搞清楚了,原来内史腾不是秦国的内史,而是韩国的内史——他被尉缭给秘密策反了,已经暗中投靠秦国。 秦王政派李斯攻打韩国,大军还没出动,内史腾就劝说韩王,先献上韩国的南阳地区求和。 秦王政大喜过望,委托内史腾代理南阳郡的郡守。 从前,韩国也经常割地求和,然而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半个郡的地盘,一共几十座城邑,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秦王政深刻地认识到了尉缭的才能,每次见面,他都将礼贤下士做到极致。然而过分谦卑,反倒引发了尉缭的心病。 尉缭时常以牛马自比,他感觉这般没有底线的荣宠,已经不是要让牛马拉车干活,而是要杀牛马吃肉喝汤了。 尤其是最近住在宫里,跟着秦王政,接触到许多秦国的机密,也越来越熟悉秦法。 尉缭从未见过如此严苛的律法——嫪毐谋反,被诛三族,这没什么可说的。然而这件事,最终连坐了四千多户,共计两万多人被流放到蜀地。成蟜叛乱,连累他麾下所有的将士被屠戮,大多数将士根本就不知晓成蟜做了什么。还有屯留城内上万的无辜的百姓,都惨遭流放。 秦国总共才几百万人口,被连坐、牵连成为囚徒,去为秦王政修建陵墓的人居然超过了七十万。 这是多么可怕的囚犯比例!尉缭彻底动摇了。 他也曾四处漂泊,亲眼目睹了战争给百姓带来的苦难。尤其是底层百姓,那种穷到娶不起妻室,靠给人当赘婿繁衍子孙的青少年,一旦开战,都是第一波炮灰,存活几率相当低。 战国乱世,诸侯争霸,燃不尽的烽烟,服不完的兵役,导致各国的人口都不是很多。 尉缭当然渴望用他毕生之所学,终结这乱世,给天下人带来和平又安定的新生活。 然而,如果一统天下的是秦王政,那秦国的严刑峻法将会普及到尉缭走过的每一处郡县乡镇、山川河流,天下人都要被这种极其严苛的律法约束。那他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将天下人都拽入了更加水深火热的苦难之中? 尉缭一遍遍问自己,能不能承担这样的后果,他的答案是不行。 他私下对人说,“秦王政鼻梁高挺,大眼睛,眸光锐利如鹰隼,胸有乾坤,声音洪亮,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可惜他寡恩,虎狼心肠。不得志的时候固然可以轻易地礼下于人,得志的时候也会轻易地伤害别人。我只是一介布衣,然而秦王见到我,却时常表现出谦躬的模样,假如真让他实现一统天下的志向,那天下人都将成为他的俘虏。这样的人,不可长久地跟他交游共事。” 一传十,十传百,等尉缭这话传到秦王政的耳朵里,就完全变了样——秦王这个人,鼻梁高挺,眼睛细长,鸷鸟般的胸脯,豺狼似的声音,缺德寡恩且虎狼心肠…… 秦王政简直气笑,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特意去国尉府看了一眼,发现尉缭已经跑了。 几乎同时,赵琨牵着黄犬,放飞了花朝,点齐卫队,整装待发。刚巧秦王政也带着蒙氏兄弟和众多郎卫赶来,他们就一起追踪,将尉缭给绑了回来。 尉缭万万没想到,他随手送给赵琨一只小狗崽,平常没事就撸一撸花朝,竟然彻底断绝了他自己的后路,想跑都跑不掉QAQ 和人类相比,鹰的视力一骑绝尘,狗的嗅觉遥遥领先,组合起来,简直就是千里追踪、寻人的最强辅助。 饶是尉缭会占卜,也算不到他没有栽在任何一位诸侯的手中,反倒栽在了鹰犬对他的依恋上。小黄狗还不知道他给旧主人造成了怎样的困扰,跑前跑后,蹦蹦跳跳地跟尉缭玩耍,肉眼可见的开心。万幸秦王政亲手替尉缭松绑,似乎并不打算追究这件事,至少肯定不会让他去吃牢饭。 尉缭松了一口气,决定以后要表现好一些。 花朝再次从尉缭的头顶上空掠过,带起一缕迅疾的风,表演了一个空中三连翻,盘旋着落在赵琨的护臂上,朝着尉缭的方向叫了一声。 赵琨摸一摸花朝的小脑袋,故意开玩笑逗大侄子:“这可是大功臣,王上准备怎么赏?” 秦王政罕见地开怀一笑,也不太正经地说:“这是小叔父养的海东青,功劳当然应该属于小叔父。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出来。” 赵琨思考了一下,狮子大开口:“将来王上扫平诸侯,就把西域打下来,让微臣种地,保证给咸阳这边提供吃不完的瓜果,用不尽的白叠子(棉花)。” 秦王政白他一眼:“出息,除了种地,叔父就没有别的念想?” 赵琨单手托腮,“嗯,有的,偷偷告诉陛下,那边至少有两处大金矿,我这人比较俗气,就喜欢金子。” 秦王政:“好,将来让蒙恬把西域打下来,给小叔父当封地。小叔父将镐池乡治理的那么好,以后别想偷懒,要多多为寡人分忧,就从咸阳令开始吧。” 自从张良入学,赵琨有种类似于家长的心态,他将手头的大多数工作都安排给属下去做,隔三差五地溜达去私学接送张良。是有几分懈怠了。 不过,这是赵琨有意为之——一个人就算长了三头六臂,也会有分身乏术的时刻。而且无论是国事还是家事,全包全揽都不可取。据说诸葛亮死后,蜀汉直接就一蹶不振,虽说这是多方面原因导致的,但其中有一条,就是诸葛亮“事必躬亲”,他的副手、部下,蜀国的青年官员都没有得到充分的锻炼,能力撑不起局面。 这些年,高产农作物的种植和推广,以及水上乐园的运营,已经都有章程可以遵循,哪怕换一个新手管理,也不会出太大的问题。 赵琨现在要做的,是尽可能大批量培养相关的人才,来填补行业空缺。他不再追求每件事都亲历亲为,而是奉行该放手时就放手,让接班人快速成长起来。他只要稍微留心一些,查漏补缺即可。 赵琨听到秦王政让他当咸阳令,顿时苦了脸,这可是一份苦差。江湖人称咸阳受气包,要管的事情又多又杂,遇到大案要案,还经常被权贵施压。不过,他也不是一般的咸阳令,将来究竟是谁对谁施压还很难说。
第86章 为师还以为你会手下留情的 秦王政回头看了尉缭一眼,在尉缭瞧不见的角度,对着赵琨比划了一个手势。 多年以来形成的默契,不需要秦王政说一个字,赵琨就能猜到,大侄子这是希望他找尉缭谈谈心,弄清楚尉缭逃跑的原因,尽快解决问题。 赵琨用眼神对大侄子说:您就瞧好吧。 他将花朝放飞出去,邀请尉缭同乘镐池君专用的四驾豪车。 这辆马车宽敞,配套设施都快赶上房车了。尉缭一袭青衣斜倚着几案,揉了一下被绑出红痕的手腕,拈起一枚桃花酥递给赵琨,嗓音极轻极缓,“为师还以为你会手下留情的,这么快就追过来,还没吃饭吧?” 尉缭教过赵琨一套步法,因此他们其实算是师徒。 “确实没吃。”赵琨捏着桃花酥,心中泛起一点小情绪,身体微微前倾,直视尉缭的眼睛,“先生,不辞而别,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尉缭轻笑一声:“要不咱们吃顿散伙饭,你来送送我?” 赵琨开门见山地问:“凡事总有个原因,为什么突然逃跑?” 尉缭掀起车帘,望向天边的流云,感觉云絮的形状又有了新的变化。他幽幽地说,“我将商君(商鞅)之法看了好几遍,秦国的刑罚太重!动不动就脸上刺字、罚作劳役、割鼻、砍脚、宫刑、连坐……据说商君被处决的那天,秦国的百姓就像过节一样庆祝。” 明亮的天光自窗口倾泻而入,映得赵琨脸上的肌肤似冷玉一般白皙。他微微垂眸,沉默了一瞬,这……历史课本上没说啊。 赵琨回到秦国已经许多年,一开始,他以为反对商鞅变法的只有旧贵族,后来,随着他对秦法的认知逐渐加深。原来商鞅变法的初期,百姓中反对的声音也不小,为了立威,商鞅曾经在渭水边一次性处决了几百个犯法的人,渭水都被鲜血染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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