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时空波动就是在我去往终焉智能地下室的时候……怪不得他那天那种语气,”王杰希垂眸,似乎也随之进入回忆,“这次他干涉了什么?我确实没有想明白。” “王杰希”微微眯起眼,意味不明地盯了他好半晌,这才慢慢开口道:“为了保住你的命,把你从那个世界彻底拉回来。” 王杰希皱起眉,竟是一时失言。 “游戏不是他操控的吗?我这样难道不是他动的手吗?” 那人摇摇头:“不是。他当时想做的只有让禁锢你情感的桎梏消失,后面的一切全是连锁反应。”接着他深深看向王杰希,“想想他那天说的话……” 在这句话落地的那一刹那,缭绕在王杰希记忆上的那道枷锁终于彻底脱落。接下来浮上记忆的,是在黑暗回廊尽头的一场谈话。 在黑暗的回廊里狂奔时,王杰希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一切寂静得可怕,放大了他心中那股因无法脱离游戏而产生的不安。方才和叶修的那些针锋相对,和方士谦的那些谈话,此时通通被他忘却了,只有心跳仿佛轰雷一样,在死寂里响起。 在道路的最后,推开那扇门,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人工洞体,墙上密布着各种机械装置,流淌着钢铁的冷光。 青绿色的光点在不知作何作用的晶管上闪烁着。整个装置,这个微草大名鼎鼎的终焉计算机,仿佛佛陀的磐石座,在微黯光线的掩映下近乎有一种肃穆的感觉。 接着,似乎是察觉到了王杰希的到来,这片溶洞般的黑暗地域里突然亮起了珍珠白的柔和灯光,潮水一般上涨,淹没了这里,也淹没了被眼前所见所短暂摄住心神的王杰希。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青绿色的光点明明灭灭,竟给他带来了一种仿佛在呼吸的错觉。眼前的这个巨大的人造装置好似活物,居然让他有种面对天敌时汗毛直竖的危机感。 他略带着些不安地皱起眉,环顾四周,却听见身后传来“咔哒”一声,所有的装置紧接着轰然启动! 王杰希握住腰间那把银枪,紧皱着眉,没有说话。 “晚上好。” 带着电流的沙哑,一个声音打破了一室的凝滞氛围。这明显是个机械合成的声线,不管再怎么逼真,依然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非人感。 王杰希没有放下一丝一毫的警惕,毋宁说他整个人在此时已经紧绷到了极致。眼前发生的一切令他整个人迷惑至极,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强烈的不安。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林杰和方世镜瞒了他什么吗? 那个声音淡淡地说:“冷静点,我们谈一谈。” 王杰希没有放下武器,仍旧维持着那个威胁的姿势,只是简单回复:“好,说吧。”他此时已经按捺下了自己心里的情绪,强行冷静了下来,“我为什么不能下线?你又是什么东西?” “下线?”那个声音低声重复了一遍,出色的立体环绕装置让听者几乎错觉有人攀附于自己耳边,“下线啊……下不了线。” “……你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觉得这是一个游戏?哪有游戏这么细致,这么真实?”声音的来源位置突然变了,在房间里幽灵一样回荡了一整圈,又回到原本的位置。 “对你来说,没有游戏。”声音一锤定音。 “你在说什么蠢话?”王杰希冷冷开口,“我在现实世界活着,不是这里!” “是吗?我来告诉你吧。”声音里透出的情绪突然间有些古怪了,“你认为的现实世界并不存在,就算存在,那也不是你的。那些论坛是什么?我们的世界在另一个世界的投影就是游戏,以平行时空为蓝本,只有你进入的是真实的世界。你从来没有在所谓的现实世界里活过。你记得童年吗?记得那个世界的经历吗?那些记忆是不是都模糊了呢?” 王杰希的表情突然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不自觉上升的茫然。他原本以为自己将毫不动摇,但当自己去审视人生的前半段时,他才突然发现:什么也没有。 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那些抱着理所当然的态度却认为应该存在的一切,他的出生,他的童年,他的成长……通通都不存在,除了空白,什么都没有。 “什么……”他握枪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而那个声音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听起来居然近乎自嘲。 “这是一个我不再能控制的意外,仅此而已。”声音接着开始自言自语。明明是合成音,却让王杰希感到一阵奇怪的熟悉。 “你到底在说什么!” “游戏是个假象,”那个声音继续道,“当年我的干预出了如此之大的问题。我搅动了时空,却让这个世界的一切被投影到了另一个独立的宇宙中,成为了名为《荣耀》的一款游戏。你的身体浑浑噩噩做了那些事,你的灵魂却连带着被扩散而开的时空涟漪投影到了那个世界。” 王杰希张口想要反驳,却怔然地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什么反对的依据。 “你在那个世界的环境成长,汲取那个世界的知识,事实上却只是个幽灵,处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量子态。你好像在那里上学生活,认识了很多人,但他们转头就会把你忘记,因为你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投影。我发现得太晚了……只能竭尽全力跨过宇宙的壁垒,最终入侵接管了这个游戏,才找到了你遗失的灵魂。” 王杰希没有动,双眼目光紧紧凝在眼前的终焉计算机上,全神贯注地听着它的话。 “而在游戏里,你成为了一个幽灵账号,在你进入游戏后,延续的就是你的灵魂被拉扯出去后的真实人生。我通过游戏把你引渡回了原来的世界,但两个世界始终存在着时空差异,灵魂离体的时间看似不长,但在那个所谓的现实世界已经过了不知多少年!你形成了自己完整的人格,这本来是好的,但你不可避免地把这整个世界当成游戏,一切又和原来一样了。” 这个声音是如此机械,却人性化地透出一种强烈的、潜藏的绝望,如同冰面之下的暗流涌动:“所有的‘王杰希’在没有感情时基于理智办事,终究只带来了痛苦;而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感情,却游走刀锋更显得薄情。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的尝试有意义吗?王杰希这个人有没有感情到底有区别吗?也许我一切的尝试都是徒劳……已经这么多年了。” 他根本没想得到王杰希有什么价值的回应,更多只是自言自语,把多年寻觅带给他的迷茫、痛苦全部一吐为快,重新找回坚持下去的勇气。 无尽的等待,无尽的须弥,脱离了肉体桎梏后得来的精神永生,和无间地狱也没有什么区别。 声音最后一锤定音:“你要活下来,就要学会去做一个人,而不是神。”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你永远都学不会。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话音未落,王杰希却突然开口,打断了他:“够了!”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又紧紧闭了闭眼,这才再度开口,“不管你说的这些东西是真是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的人生怎样,不需要一个藏头露尾的人来评价!” 紧接着,王杰希厉声喝道:“喻文州,是不是你!” 在他这句话脱口而出的下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像停滞了,终焉智能没有任何回复,而王杰希则冷冷地继续:“你不说了?你不说我说。你是不是以为弄了个机械音,我就听不出来是你在说话了。喻文州,你说话的习惯从来没变过,你那些语调、用词……我难道会不熟悉吗?我不知道你来自哪个世界,但你是喻文州,这点没错!” 接着,王杰希像是终于忍耐不了了。他大步向前,来到终焉计算机被锁住的操作台上,抬头看向头顶那个并未开启的光屏,一拳砸在操作台上:“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什么干预什么游戏什么现实!你给我说清楚!” 刚刚的茫然已然消退,在王杰希心头留下的彻头彻尾全是无可抑制的愤怒。 “……”终焉智能,或者说,“喻文州”,似乎也感到了难言的愕然,半晌没能回复。 突然,像是被活活锯开头颅一样,一阵剧痛匕首一般霎时劈进了王杰希的脑海。这突如其来的痛苦几乎令他不能战栗,当下便是一个踉跄,几乎跪倒下来,全靠两只手臂撑在操作台上,但也是冷汗涔涔。 就在这时,一股轻柔却不容忽视的力道出现在了王杰希的手臂旁边。强染着剧痛,他缓缓地转过头去,看见的是一张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脸。 不知何时出现的“喻文州”注视着他,眼神复杂,脖颈上还有一道堪称惨烈的伤口,上面血光莹莹,还带着未凝固的红痕。鲜血浸透了那件白色衬衣,蜿蜒、绽放,如同血色的繁花,在他的灵魂上扎根生长,带来恒久的痛苦。 王杰希知道此人不是自己认识的喻文州,但在这要淹没自己神智的痛苦之中,却仍然忍不住用视线描摹着他的脸。强烈的痛惜突然从心间窜起,一小部分属于他自己的幻视,但另一部分却显得遥远,更像是有人借着他的身体降临,只为在与此人的对视之中传达些无言的情绪。 剧痛再次袭来,王杰希发出一声难以抑制的短促的痛呼,其余一切词语都堵在喉咙里,已经无法再发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 他深深垂下头去,不自觉地握着“喻文州”的手腕。再抬起头时,王杰希那双因生理性泪水而显得雾蒙蒙的双眼,与其说是在看“喻文州”,不如说是迷茫地看着另一个和他长相完全相同,并不在此时此地,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人。 “喻文州”托住他,在潮水般涌来的情绪前难以忍受般地闭上了双眼。就如王杰希的认知,他也知道面前这位不是他认识的“王杰希”,但是,但是……他在这么多年孤寂的观测后,他已经多久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见到这张面容了? “喻文州”没有再犹豫,王杰希的情况显然已经拖不得了。他把手放在对方的额头上,撩起发丝,轻轻抚摩了一下,这才低声说:“不愧是你啊……我还是略输一筹。没办法,真相这种东西只能自己去发现。谈话必须结束了,再讲下去我们都得死。现在忘了这些吧,到达终点的时候你自然会再想起来的。” 接着,随着一道幽蓝光芒的闪烁与隐没,王杰希紧紧闭上了双眼。“喻文州”温柔地把他放下,让他平躺在地上,这才带着自嘲的意味,自言自语道:“我的话真是越来越多了。” 随后,如同在曦光里溶化的晨雾,他染血的身形逐渐变得透明,最终彻底消失在了冰冷的空气里。 在晕倒的王杰希一旁,喻文州消失后,终焉计算机上那青蓝色的光芒重新亮起,闪闪烁烁,一如以往,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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