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德里奇的神经顿时绷紧了,这正是他想要和最信任的督导商量的事。 「当然,安联医疗器械公司一直是我们的合作商,我半年前还去过一次慕尼黑。」 「那你一定知道现在很多人反对将模拟器接入网络,包括你们的前任主管。」 莫德里奇点点头,脑海中浮现出脸色阴沉的葡萄牙人,他说出口的话总像他的下颌骨那样坚硬。穆里尼奥两个月前给人事部门留下一封辞职报告,据说他就是因为无法容忍继续和安联合作才离开的。 「我的看法比较保守,但似乎安联内部似乎对这一点也有分歧。」达利奇的深色眼珠里明显充满并不常见的忧虑。 「没错,我就是想和您聊这个……」 「所以你的想法是?」 莫德里奇边用手指卷着发尾边陷入沉思,「联网之后一切会变得很方便,比如我可以不用出门就帮助远在非洲的孩子完成一次引导治疗,就像视频会议那样。但正像很多专业人士担心的那样,过程中也有许多不安全和不确定的因素。」 「这正是前几天会议讨论的重点。安全和便利——怎么选呢?真难。」达利奇屈起食指抵着下巴小声叹气,不过他很快驱散语调里淡淡的苦恼,「这些都是我们不能决定的事。还是说说你自己吧,卢卡。最近还好吗?工作上,生活上。伊万那孩子现在怎么样?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我上周见了一个有自杀倾向的女孩,十四岁,需要危机干预介入。我想或许我可以帮上她的忙。」 「没问题。青少年危机干预一直是你最擅长的。」 「您问伊万——他情况也不错。他的内心一直很安定很强大,其实现在这种人已经不多了。我见过太多人都在变得焦虑和不安。」莫德里奇将耳边垂落的一缕金发拨到耳后,目光坦诚地望着面容亲切的督导。 「至少你没有。」黑色的眼珠里再度流露出温和笑意。 「和伊万保持联系让我觉得,嗯——有一种很真实的安全感。」 莫德里奇小心挑选不会引起对方怀疑的词语。他清楚知道在督导面前不能说谎,会被立刻觉察的……眼前的中年人笑起来甚至带有一丝腼腆的意味,黑色的眼睛永远温和,说话的腔调也永远缓慢,但他依然是莫德里奇见过最敏锐和专业的人之一。 通常情况下他会选择说出自己全部的苦恼和麻烦,但有些被刻意压抑的小部分心情……越来越有经验的年轻心理医生有自信能够独自处理好它们。 「那就好,你也确实需要有这样一个生活锚点,这是很有必要的。」 「您知道我和我家人的关系。他们当然对我很好,可我离开家太久了……反而这些年与伊万在一起时间更长。」 「是的,是的。所以上次你告诉我伊万出了事,我不仅担心他,也担心你。」 「我们现在都很好,」莫德里奇这次笑得发自内心的快乐,「伊万——快要毕业了,他邀请我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 达利奇凝视着他的眼睛,过了两秒才轻轻点头。「这真令人高兴。」 离开注册咨询师协会的大楼时莫德里奇又习惯性地摸了摸左手中指根部。尽管浅浅的一圈白色痕迹早已消失,停留在那里的异物感却始终没能散去,就像那枚戒指从来没离开过似的。 毕业典礼的日期和工作上的重要日子一道被忙碌的心理医生在日历上用红笔画了个圈,旁边简洁标注「伊万」。莫德里奇最近很少接到来自拉基蒂奇的电话了,自从他上次兴奋地告诉卢卡在巴塞罗那的一家建筑事务所找到实习工作之后……听说刚毕业的建筑系学生总是被毫不留情压榨的对象,莫德里奇将嘴唇凑到纸杯边缘的瞬间有些走神。 据他所了解到的情况,从事建筑行业的人都工作繁忙、经常熬夜,年纪轻轻患上颈椎病失眠症慢性胃炎的绝不在少数。他见诊过的患者里好像也有建筑师…… 莫德里奇似乎已经看到工位里的拉基蒂奇手忙脚乱地核对图纸,又凑到电脑面前修改模型,或者被级别更高的同事使唤着一趟趟跑腿。他换下大学生最喜欢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宽松连帽衫和破洞牛仔裤,试图用一丝不苟的浅蓝色衬衣、深色条纹领带以及皮鞋令自己看上去更像个真正的成年人。 他又刷新一次Instagram,伊万最近的更新还停留在半个月之前,那张人像摄影的拍摄对象是一个抱着吉他的黑发黑眼男孩,眼神带了点坏坏的痞气,细瘦的长腿毫无形象地岔在吉他两边,坐姿糟糕透顶,令莫德里奇想起很多年前那种以摇滚朋克为卖点的牛仔裤广告。噢,商业摄影似乎也是拉基蒂奇的兼职工作。 不过这种穿衣风格又是什么新的潮流……他越来越搞不懂这些年轻人的想法。莫德里奇在心里自嘲,自己大概真的老了。 这样的想法在他对着穿衣镜认真挑选合适的衬衫和领带搭配时不断冒出来,平时总是喜欢把自己裹在宽松外套里的心理医生望着镜中映出的自己——白衬衫早已特意拿去熨过,领口和袖口处的折线清晰锋利,像是刀斧劈凿的山岩。他轻轻摸了摸抵住咽喉的深灰色领结,眨着眼睛慢慢做出温柔的微笑,于是镜面里的男人眼角渐渐堆积着又细又短的皱纹。 莫德里奇用力地挺直胸膛。伊万真的长大了,当初的小小少年最终摸索着学会他应该学会的一切、变成这世界上无数成熟稳重的大人中的一个。不会再拽着他看那些兴趣缺缺的电视剧了,也不会边吃饭边表情生动地分享恋爱中的细节,不会涨红着脸飞快跑去洗卷成一团的底裤,更不会双手抓着他的肩膀急切地逼问——「卢卡,你爱我吗?你是不是也爱上我了?」 这难道不是他曾经最乐意看到的事情吗? 「伊万长大了,你应该——为他感到高兴。」莫德里奇轻轻碰了碰镜子里抿紧的嘴唇,「……再多笑一下吧。」 毕业仪式当天莫德里奇在伊万的校园里闲逛,四处有些零散的穿着礼服的学生和他们的家人,年轻的人们冲着镜头做出最夸张的动作和表情,或是将象征着学业完成的扁帽抛向空中。 「毕业生只有这么点人?我以前读书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拉基蒂奇摇摇头,「我们以前连个仪式也没有呢,大家提交论文的时间都不一样,所以离校的时间也不一样,没什么毕业典礼的说法。今年还算是定了个日期、发了统一的服装……」 「噢,原来如此。」 他又看到初秋阳光映照下山毛榉黄绿色的树叶变成半透明,哗啦啦地随风摇摆,慕尼黑的秋天和他记忆中一样舒适。拉基蒂奇本来说好领着他参观一下校园,可是很快又被今晚晚会的主持人拉走参加临时彩排去了,满脸抱歉地和卢卡说我很快就回来,你先自己逛一会儿可以吗。 莫德里奇点点头,摸了一下自己的领结。 「你别走啊卢卡,我的演讲稿被选中了,所以晚上会有一段发言。我准备了很久,希望你也能听到……」 「说什么傻话,我都在这里了怎么会走。」莫德里奇看着同样一身深色正装的伊万,忍不住抬起胳膊帮他理了理稍微歪掉的领带。「在紧张吗?」 拉基蒂奇稍微垂下脑袋,嘴唇周围的线条有些绷紧。「不会,卢卡,只要你在我就不紧张。」 「好,我在这里。」他笑了笑,犹豫片刻还是走近一步,轻轻揽过对方的肩膀又迅速放开。淡淡的古龙水气味令人感到陌生…… 伊万讲稿的题目是《我有三个梦》。莫德里奇和教师、学生、家长们一起在台下仰望着教堂中间临时搭建的舞台,题目刚刚经由主持人报出来就引发一阵掌声和善意的哄笑——这太耳熟了,几乎立刻令人联想到那位一生致力于民权运动的领袖。 伊万从侧面走上台,站在发言席位对着话筒清了清喉咙,隔着很远莫德里奇也看到了他眼中跳动的光。 「我知道大家在笑什么,没关系,其实我的梦比马丁·路德·金还要多两个呢。」 表情严肃的心理医生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跟着身边的人轻轻拍手。不过伊万再度开口时语气里已经没了调侃,「我今天在这里想和大家分享一下我做过的三个梦,它们连接着这座古老又安静的学校、连接着五年来建筑系的所有教授和同学,也连接着迄今为止我全部的人生。」 年轻的毕业生低头看了一眼讲稿,不知因为紧张还是激动,声音稍微有些发颤。「我想说的第一个梦是艺术的梦,这也是我最早的梦。我们都知道关于艺术如何起源有许多的说法,但最终它们都指向一点——人类的想象。有了想象力和好奇心,我们才有了美,有了爱,有了梦,有了艺术。我也记得我最初的梦——我想要成为一名艺术家,我希望能够和他们一样,为其他人造出一个想象的、理念的、光辉的灿烂世界。这是我的第一个梦,原本以为在这里——你们都知道的,冷冰冰的理工和工业学校——」拉基蒂奇稍微顿了顿等下面的人笑完,「艺术的梦就会离我远去,我必须学会像个工程师或者科学家一样生活和学习,可是事实证明并没有。我参加了摄影和钢笔速写的兴趣小组,我们可以在建筑系那幢看起来和艺术没什么关系的教学楼里讨论人文摄影趋势、画展的消息,或者艺术家们的新作品。这一刻我感觉到我还在做梦,在这所包容的、开放的学校里一边学习理性的建筑,一边又能触碰到艺术的瑰丽色彩。所以我首先要认真地感谢我亲爱的学校,是这片睿智的校园让我的梦得以继续。」 「我的第二个梦必须感谢建筑系的所有教授、讲师、助教以及其他工作人员,这五年间是你们告诉我一个关于建筑与城市的梦——关于民主与和平,关于建筑的本质,关于我们正生存于其中的城市的终极。人是一种具备社会属性的群居动物,我们需要与他人接触、交流、发生关联,所以这世界上渐渐有了房屋、有了部落、有了城市。但是在十九世纪末整个欧洲都陷入因住房短缺引发的动荡和恐慌——这时现代主义建筑师为我们勾画出建筑的梦,一个关于未来城市、理想生活,关于平等与自由的梦。在这个乌托邦的美丽梦境里所有人都可以拥有自己的家,不再痛苦、不再漂流。」 拉基蒂奇对着话筒深深吸气,放大了的呼吸声漂向哥特教堂的拱顶深处。「事实上建筑这种形式一直以来也是人类共同的梦——从巴别塔到空中花园,从佛罗伦萨大教堂到马赛公寓……只是这五年之中我明白了比金钱或者设计方案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建筑师最原本的心——它能令普通的房屋变成最美的理想、令砖块和石头变成最动人的梦境。教授们花费很长时间告诉我们这件事,我对他们非常感激,我也将永远记住——身为一名建筑师的责任和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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