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能说下去,因为五条悟突然晃了晃,毫无征兆地一头栽倒。 “喂!”夏油条件反射地去接,结果被对方带着一块坐倒在地,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他顾不上疼,赶紧低头看怀里的人。五条悟瞧着跟他差不多高,却轻的像一片羽毛,浑身骨头支棱,硌得夏油胸腔里有点堵。 他伸手去碰对方的脸,却摸到一片滚烫。心下一惊,才发现五条脸上红晕化开了似的刺眼,呼吸也比正常人急促得多。夏油吸了口气。果然刚才那几句话并非故意无礼,不过是个发高烧还硬撑着的倔小孩罢了。 不知怎的,明明自己也才十三,他却蓦地对五条生出责任感来。 我得把他带回去。夏油对自己说。生着病还风餐露宿实在有点可怜,换作美菜子也一定会这么做的。 于是,小小的夏油杰开始尝试把一个毫无知觉的人搬起来。但这显然是天方夜谭——他又何尝不明白,只是心里堵着一股劲无处发泄。 然而事实从不为决心所动。直到月牙攀上天幕,夏油也没能把五条挪出码头。他垂头看着烧红了脸的男孩,心里陡然涌出一股无穷无尽的沮丧,眼眶也跟着红了。 算了吧,这人非亲非故还是个可疑的偷渡客,不如丢这儿让他自生自灭去。他咬牙思忖,努力收回心底密密麻麻的委屈。 但终究是个半大孩子,再早熟也总有应付不来的事。闷劲憋了老半天,夏油一屁股坐下,手还紧紧揪着五条的衣领,心里却头一回尝到深重的倦怠感。 学校一如既往的无趣,教职工变着花样糊弄孩子们,只管捱到期末领那份不够买一套西装的奖金;中午又是每月一次的“换气期”,工程师们大张旗鼓地惊动整座城市,把第五区最丑陋的面貌摆上台面,半炫耀半享受地接受赞美。 与绝大多数同龄人不同,夏油知道地底下是什么:除了支撑地表的承重结构,便是连绵起伏的工厂。人类五区中百分之七十的重工业都掩藏在第五区地下,烟囱没日没夜地排放废气,无数工人从生产线这头跑到那头,像蚁群淹没钢铁森林。 直到五条悟从救生艇里钻出,白发蓝眼像只受惊的鹿。他仿佛某位误入第五区的神明,悍然砸醒了束缚夏油的冗余,于是他拨开迷雾,自然而然地想伸手去抓这束光。 彼时夏油尚不知该如何分辨这种过于复杂的感情。他只是抬起手,隔着衣服按住心口,感觉铭刻在那里的某个数字有些发烫。 “价值取向:65”。 与所有生活在铁城墙内的人类一样,这个数字与生俱来。只依一纸轻飘飘的“基因序列”,其线性大小便决定了每个新生儿余生的社会地位与生活水平,随意得让夏油想笑。
此刻,他一只手攥着五条,一只手贴着冷冰冰的数字,却看见自己长久以来的梦想翻了个身,翠绿的新芽顶破土壤,露出半点尖角。 这是什么?夏油朦胧地想。 这又算什么呢? 轰隆隆一声闷响,机械运作声再次从远方传来。抬升的东半区缓缓降落,随着“咔嚓”巨响悍然触地。岩层严丝合缝地归复原位,植被正好掩盖裂缝,第五区表层重新延展为一整块大地。 夜幕倾倒,气温骤降。月亮挂在天上,风带来清清冷冷的寒意。几只海鸥落在渡轮的桅杆边,尖厉的啼鸣划破空气,传出老远。 夏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空腹感和困意一同袭来。他感受着掌心下五条燃烧的体温,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了。 恍惚间,夏油听见有人在叫他。他模模糊糊应了一声,几乎要被睡意击倒。那声音越来越近,直到强光手电筒猛的一晃,将视野照成一片雪白。 “杰!”阳叶美菜子的面孔从黑暗中出现,神情焦急:“你跑哪儿去了!怎么这个点都不回家?” 夏油看到母亲的脸,忽的就松懈了。 不能松手。 彻底扎入困意的深海前,夏油脑子里只剩一句话反反复复。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口,又或者美菜子根本没来,一切只是他饥寒交加的幻想; 但他的确收紧了手指,牢牢拽住同样狼狈的五条。 -TBC-
第二章 Chapter 2 夏油做了个梦。 梦里他在第五区地下奔跑,身边是低矮不平的房屋,脚边堆满煤渣。那条路似乎被太多人走过,砖块上凭空多出龟裂,黑漆漆的缝隙中掺着零星几点暗红。视野最远端是连绵的工厂,居高临下罩着整座地下城,严严实实地捂住了每一丝亮光。 烟囱吐出黑气,高压线危险地探出上半身。夏油惊惶急迫地奔跑,心跳得飞快。有什么细沙一样的东西在渐渐流失,他顾不得沾满污泥的衣裤,只知道一刻不停地飞奔、飞奔。 我在找一样东西。 一个念头突然清晰起来:我在寻找一样重逾千斤、胜于性命的东西。 肺部不堪重负地挤出氧气,咽喉火烧火燎地痛。他强行牵动大腿,让自己不至于因疼痛与疲惫而倒下。区区一条路罢了,倘若能找到那样东西,他毫不怀疑自己能眼也不眨地上刀山下火海。 黑暗逐渐粘稠,浓雾般缠绕全身。他看到有人站在砖路尽头,背对着他,身影亮得像星光。 “——!”他高声嘶吼,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那人一顿,缓缓转过身。 “起——床——啦——!” 窗帘被陡然拉开,阳光毫不客气地冲进房间,满满当当挤占了每一个角落。屋子很小,估计有个八九平米,只能勉强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书桌衣柜。桌脚靠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拉链开了一半,露出几页发黄的纸片。 夏油直接从床上蹦了起来,怔怔地大睁着眼,心脏还在狂跳。 “怎么了?”美菜子被儿子吓了一条,正准备掀被子的手停在半空,表情堪称滑稽。 夏油:“……噩梦。” “什么?”母亲没听清,顺手把被褥对半折开,在床沿坐下。“昨晚玩忘形了?知道我是谁不?”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夏油魂不守舍的梦魇。他从漫长绵密的黑暗中清醒,一把抓住美菜子,急切地问:“五条悟——我是说,昨天跟我在一起的那个男孩呢?” 美菜子了然,朝房门口努努嘴:“一张嘴就问别人……烧还没退,在你爸房间睡着呢。你倒是会给我们添麻烦,自个儿魂都没了还死命抓着人家不放手,究竟遇上什么事了?” 夏油哑然,松了手坐回原位。他张了张嘴,想开口解释,脑子却乱成一锅浆糊,半个字都没憋出来。 美菜子也没打算听他的回答,仍在自顾自说:“这回我真得跟你好好算算总账了。天天一声不吭遛去码头玩,知道多危险吗?要不是昨天那码事,你岂不是还得一直想办法瞒住我!真是的,聪明归聪明,用来对付父母可就不……” 她没能说完,因为夏油突然坐直了。他脸上的不安已经完全消退,一眨眼功夫便恢复成平素的冷静内敛。 “把你蒙在鼓里是我不对。”他刚开始变声的嗓子还很细,一板一眼说起话来时总显得有些稚气。但美菜子对这个儿子了如指掌——当他这么拿腔作势时,多半是已经想好要怎么糊弄人了。 “但我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思考。你明知道学校’老师‘都是些什么家伙,换你去讲都能直接评个学年全优;我的目标只有标准考而已,做完作业去散个心有什么问题?” 果不其然,夏油睁着那双点漆似的眼睛直视美菜子,嘴里不急不缓:“至于那个人——我只是觉得不能放任一个生病的未成年不管。你不是常教我‘与人为善’么,我就把他带回来了。” 美菜子无话可说。她站起来,叹了口气,无奈道:“今天还得上学呢,下午再跟你算账。赶紧穿好衣服出来刷牙洗脸,早饭该凉了。” 夏油见好就收,笑眯眯地应了。美菜子一边盘算着怎么吵架吵赢这位小天才,一边轻手轻脚地带上门离开。 门把“咔哒”一声轻响,夏油已经蹿到衣柜前开始换制服了。他想着隔壁房里“还烧着”的五条悟,心里莫名添了几丝急躁,那股不想上学的冲动比平时还强烈许多。 早饭是简答的榨菜搭白粥。夏油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饭,不顾美菜子诧异的眼神,直接背着书包钻进父亲宏树的房间里。 他关上门,一眼看见主卧上的五条悟。 男孩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额头上搁着美菜子的冰袋,脸颊烧得绯红。他苍白得像一张纸,那缕红便显得格外刺眼,扎得夏油有点躁。 他走上前,轻轻碰了碰五条,一时不知该做什么。 脱离了昨晚的心烦意乱,夏油总算能稍微冷静下来思考。他想到五条的身份估计大有文章,甚至那个“偷渡客”的猜想也并非无稽之谈;自己莽撞地凭一时冲动把他带回家,是否会给父母添麻烦也未可知。 或许根本不该管他的。 ——夏油垂下头,目光从五条凌乱的银发往下流连。 第五区流落街头的人不计其数,多他一个也不算什么。 ——睫毛真长,为什么人类的眼睛能长成这样? 万一出了事牵连到美菜子和宏树…… ——真漂亮。 “!”夏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火燎了似的瞬间收回目光,心虚地左右撇了撇头,试图把某些莫名其妙的想法甩出去。 他不能再看五条悟了:昨晚带他回来已经违背了自己“保持理性”的原则,倘若果真因他连累父母,自己可就一辈子都不得安生了。 年方十三的夏油杰自以为决绝,正正经经地分析利弊,并握紧拳头决定“抛弃”五条悟。但当他站在床边,切实感受着五条紊乱滚烫的呼吸,目光触及他苍白干涩的嘴唇时,刚刚建立的决心立刻稀里哗啦塌了一地。 没事,反正这人还病着。多等个两三天,让他病好了再走也不是不行。 夏油努力说服自己,捏了捏背包带,一步三回头地出门了。 美菜子目送儿子离开,忧愁又安心地叹了口气。 她折回屋内,从橱柜里摸出一板消炎药,打算等水烧开了喂五条服下。 “唉,你跟小杰认识吗?”她坐在五条身边,压低声音自言自语。“认识就好了。伯母我别的不行,看人还是挺准的——瞧你这样子,肯定不是个普通的五区流民吧。” 她似乎在犹豫后面的话该不该开口,但停顿半晌,终究恳切地说:“如果小杰能从中得到些机遇就好了……自从我们被赶来五区后,那孩子一直在跟自己较劲,谁劝都不管用。从后辖区回到优等区基本不可能,我们都认为安于现状也并非坏事,偏偏他就要一根筋地钻死理,说'这不公平'。可这世道哪来的那么多公不公平呢?大家都不过是想活下去而已。” 五条自然无法回答她,房间里安静得针落有声。美菜子似乎也只是借着无人倾听的氛围倾吐一番愁思,话音落下,神情便重新明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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