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算了,刚刚那些话就当是我岁数大了多愁善感吧!怎么对着你就会凭空产生浓厚的倾诉欲呢——难不成家里是做神职的?” 美菜子被自己逗乐了。她掩唇盖住几声浅笑,拿起五条额上的冰袋去厨房替换。掩上房门时,她隐约嘟囔了句“要是能和小杰成为朋友就好了”,又很快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幻想。 下午四点半,夏油准时出现在家门口。他照常提前写完所有作业,一放下书包就直奔五条,主动提出要照顾他。 美菜子把药和冰袋交给他,摸了摸孩子毛茸茸的小脑袋,便安心去准备晚饭——夏油自幼就是个家务能手,什么东西一学就会,连美菜子都自叹不如。 夏油在床沿搬了张椅子坐下,先给五条量体温。 38.3℃,降下来不少。他不自觉松了口气,想着美菜子常备的药还挺有效。接着是有条不紊的换冰袋、擦身;毛巾湿了又干,夏油跑了四五趟洗手间才把五条从头到脚清了一遍,全程动作麻利毫不尴尬,同时再一次感到这人实在单薄得可怕。 比照顾美菜子轻松,夏油拧着毛巾想,方便多了。 冰袋跛了脚高矮不均,他就只能手动托着敷在五条前额上。美菜子端了饭菜进来,二人便配合着细心地一勺勺喂,多少让男孩吃进点东西,不至于空腹。 “那你在这儿看着啊。”等母子俩自己也吃完了饭,美菜子出去收拾碗筷,留夏油给五条喂药。 夏油把毛巾晾在衣帽架上,从屋外拖了个半人高的热水壶进来。他倾斜着热水壶一点点兑凉白开,每倒一股就探手试温,直到掌心正好暖得有丝微烫,才掰开药粒一点点喂给五条。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过去也常常照顾生病的美菜子,不管端茶倒水都没什么波动,权当锻炼生活技能。但对着五条,或许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一位年龄相仿的人,心脏某个位置总会莫名刺痒。 就像他无意中碰到五条的唇瓣,指尖先是一凉,接着那凉意沁入骨髓,细枝末节地在骨血中延伸,最终变得滚烫。 夏油抬起手认真看了看,确认自己没被传染上什么怪病。久而久之,他便习惯了这种偶然的触碰,与肌肤上火焰般灼热的触感。 夏油从下午五点一直陪到九点,接着会雷打不动地被美菜子催去睡觉。这位母亲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家里多出一张嘴的事实,除了夏油刚醒来那阵,也再没特意提起过五条的来历。 宏树出差三天,夏油就照顾了五条三天。他对这个自己捡回家的大包袱拥有某种少见的责任感,一边想象着把他扫地出门的情景,一边勤快麻利地换冰袋喂药。 “绝对要赶走。” 第三天,夏油一边拿湿毛巾帮五条擦脸,一边泄愤似的嘀咕。他心里埋怨自己优柔寡断,手上力道便不自觉重了点,在五条苍白的脸上蹭出一道极浅的红痕。 夏油一惊,立刻收了手,俯下身去看那丝似有若无的痕迹。五条双颊上的异色早已褪干净,整个人雪花似的白,纯粹得发光。 他咬了咬下唇,有些懊恼。 挂钟咔哒咔哒的响,似乎掠过整整一分钟,又好像才倏忽半秒,夏油终于动了。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触碰那片鹅毛大雪,目光循着嘴唇鼻梁一路向上,却骤然撞进绚丽的汪洋中。 大海眨眨眼,似有雾气涌动。 五条悟醒了。
第三章 Chapter 3 夏油愣在原地,指尖正好轻轻挨到五条脸上,一时间动弹不得,只能保持僵硬的姿势与他对视。 五条眼里还带着大病初愈的朦胧,雾蒙蒙的如同林间晨雾,捎带几分犹疑与困惑。他张嘴想说话,声音却嘶哑得像锯木头:“我……这里是?” 他知道自己在发烧,也知道身下是一张柔软的大床。但二者却无论如何也联系不到一块去,于是五条选择看着夏油,由他给出答案。 “我昨晚正好看见你从救生艇里出来,”夏油收回手,搓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一点,“然后你晕倒了,我就把你带回了家。” 五条:“……哦。” 他得到答案,身上那股紧绷着的戒备便松弛下来。夏油还准备听后面的话,男孩却侧过身,往枕头旁松垮地一歪,闭上眼睡着了。 夏油“噌”一下站起来,伸手轻轻摇了摇五条,见他呼吸平稳,眼下透出几分疲惫,是真睡过去了。 “这家伙真是……!”他捏紧拳照着空气挥了几下,又不敢大声惊扰病人,只能憋屈地暗自发泄,瞪着五条后脑勺翘起的银发默默出气。 但醒过来总归是好事,至少自己不必再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地想着他,生怕一错眼这弱不禁风的家伙就不见了。 夏油在床边看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出去了。 晚饭后,夏油把书包放回房间,飞快整理好第二天要带的东西,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直奔宏树屋里。 还没进屋,美菜子轻快飞扬的声音就透过薄薄的门板传了出来。她似乎在说些安抚的话,每句末尾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停顿,等对方缓慢回应。 “妈妈!”夏油推开门,果然看见五条醒着,正和美菜子说话。他一进来,两人同时回过头看,美菜子的笑意加深许多,拉着夏油的手说:“这孩子真懂礼貌,一直跟我道谢来着——小悟,小杰这段时间一直忙前忙后地照顾你,要谢就谢他吧!”
夏油被一脸懵地推到床边,停在五条跟前。他习惯性地伸手捋发尖,磕磕巴巴地正要开口,就听见五条说:“救命恩人先生,这份人情我记下啦!” 他伸出一只手,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笑容,蓝眼睛里盛满亮光,措辞也相当完美。 夏油迟疑地握住那只手,总觉得这人怪假的。他抱着这种奇妙的偏见,听对方继续用稚气未脱的嗓音说:“我记不太清了,请问你的名字是?” “……”夏油微微扣紧五指,低声说:“夏油杰。” 五条咧咧嘴角:“感激不尽,杰。” “杰”——夏油如遭雷击,怔愣地看着五条悟,任由那个亲密又轻佻的音节滑过耳根,绵密细腻地融入胸腔。他突然尝到一丝甜,从五条水晶似的双眼弥漫到心尖上,突如其来,却足以填满一口井。 他恍神,五条却接着说:“伯母,我很快就走,不给您添麻烦了。” 那口井陡然空了。夏油手上力道一重,五条微微瑟缩,似乎极轻地抽了口气。 美菜子上前,宽慰道:“你就安心在我们这儿住下,把病养好再说,知道吗?接下来的事情等我先生回来再商量,这几天你只管好好休息,不许胡思乱想。” 她不着痕迹地把夏油往身后一带,屈起指节触碰五条尚有余热的额头。五条眉眼弯弯地笑开,点头道谢,美菜子便满意地推着夏油往外走,不忘嘱咐他多喝热水。 临出门前,五条突然出声:“夏油杰。” 他这次连名带姓地好好叫了。夏油慢慢转身,眼神中夹杂着几缕微妙的埋怨。 五条吐了吐舌头,眼珠骨碌一转,清脆地说:“真的谢啦!” 夏油小声回了句“没事”,带上门离开,嘴角却轻轻翘了起来。 又过了两天,五条的病彻底好了,宏树也回家了。 夏油宏树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五官端正、身材高大,穿着颇为考究,鼻梁常常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整整齐齐地往后梳;以前在三区重点大学当教授时就相当讲究,即便被“下放”到五区,也仍旧保留了许多精致优雅的小习惯。 杰自认从父亲身上学到了中学老师一辈子也教不会的东西:待人接物、行为处事,乃至宏树钻研了半辈子的专业——驱动铠自动化与应用。 作为对抗幻想种的核心兵器,驱动铠是人类五区中流通性最广的一类商品。这种形似外骨骼的装甲从轻型到重型有无数分支,且伴随工艺与材质的提升,其价钱也会指数性增长。 因此,即便粗陋如五区,也有大把人利用贩卖驱动铠带来的巨额利润开发衍生行业:地下角斗场、黑市、赌坊与维修店。五区流通的驱动铠无外乎都是最劣质粗糙的产品,随便一个有点资历的工匠都能仿制,毫无价值可言。这些东西比起武器更像废铁,重量惊人的同时功能性极差,通常被建筑工人用作日常作业的工具,偶尔也会用来武装警力。 宏树研究的课题则更偏向高尖端领域,囊括了彼时最新锐的“仿生义肢”与“纳米材料”等技术,即便放在一、二区也不容小觑。鉴此,他本人拥有极其丰富的专业知识与实操经验。 夏油自幼便喜欢缠着父亲蹭课听,这般耳濡目染下来,自然对机械铠萌生出莫大兴趣。 可惜学校从不教授任何与驱动铠相关的知识。拿着工资的“老师们”只想着混吃等死,一天到晚用粗鄙的见识糊弄学生。而宏树自从被扣分降格至第五区后就在一家钢铁工厂做高管,薪水不低,但也不像之前那样有条件接触驱动铠。 因此夏油本便稀少的兴趣更所剩无几,每天最盼望的事情就是去废铁站的老婆婆那儿逛一圈,看看有没有废气的驱动铠带回家。 久而久之,家里的一应装置越来越多,宏树不得不专门辟了间地下室存放这些“废铜烂铁”。他们家是个四四方方的小平房,无需跟邻居共用设施,但实际空间也照样小的可怜; 于是夏油很快意识到自己在给家里人添乱,于是不再每天往废铁站跑,转而到码头边安静地写完作业,回家再摸一摸父亲书架上的一具仿生机械铠手甲。 宏树看得心酸,便答应每次出差都会给他带一个小巧的驱动铠引擎,让夏油学会分辨与组装几乎所有型号的核心矩阵。 这次父亲回家,夏油早早等在门口,打算一进门就去要他的礼物。 “杰,”宏树放下行李箱,从背包里摸出一个严实的盒子递给夏油,沉声说:“试试能不能跟上次那把军刀拼装起来。” 夏油欣喜地接过盒子,神情中总算露出了这个年纪应有的稚气。他谢过父亲,正要一溜烟跑回房里捣鼓,突然想起家里多出的一个人。 他鼓鼓两颊,捧着盒子深吸一口气,仰头看着宏树,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父亲向来严肃认真,倘若得知自己不仅晚归还带回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恐怕要大发雷霆。 宏树直视目光躲闪的儿子,沉吟片刻,说:“如果你在想某位客人,大可不必担心。既然我回来了,大家就坐下来好好说说这件事。” 夏油一惊,忙不迭点头,赶紧转身跑了。 美菜子适时从厨房现身,接过丈夫的行李,浅笑道:“小杰大概没想到我会提前知会你……不过这孩子野惯了,偶尔吓吓也挺好。” 她往屋里走,末了转身加上一句:“不过也别吓唬过头哟。” 宏树无奈地点点头。 晚饭后,一家三口坐在宏树屋里,气氛尴尬。夏油从吃饭前就开始紧张,每一粒进入食道的米饭都变成了石头,胃袋里堆起一座小山,沉甸甸的直往下坠。他分明下定了决心,真到这时候却半点意见不敢有,只顾着偷偷瞥父亲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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