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树坐在书桌前,双手十指交叠置于身前,镜片后的双眼似有冷光。 “所以,”他缓缓开口,“你的打算是?” 这句话问的是夏油。他一下子坐直了,拿捏着最理性沉稳的模样,咬字利落清晰:“我全权交给父亲判断。” 紧绷的气氛顿时漏气似的“啪”一声没了。美菜子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连宏树也漏出一丝忍俊不禁。夏油涨红了脸,只怕自己认怂认得不够端正,打算再来一次。 “好了好了,”美菜子抹着泪花,“咱们正经说,不欺负小孩了。” 两个大人开始认真讨论利弊,将所有可能性全数摆上台面,丝毫不瞒夏油。他向来都被当成这个家里拥有“决议权”的个体,于是也自然而然地听着,尽量不表现出自己的倾向——虽然在大人看来,他早就快倾出九十度了。 最后,宏树朝美菜子点点头,转而对夏油道:“我们决定了。” 即便听了全程,夏油依旧绷紧神经,心跳如擂鼓。他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嗯”,舌根干涩,紧张得过头。 宏树顿了顿,郑重说:“你的这位小朋友——五条悟,虽然身上疑点很多,但总归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我们不能置之不理。我和美菜子也不是养不起,至少在他找好去处之前,都可以留在夏油家。” 夏油眼前忽有烟花炸开,瞬间将夜幕撕裂。他毫不犹豫地点头,一把窜上前抱住父亲,用力收拢双臂,把自己埋进这个带着淡淡烟草味的怀抱。 宏树与美菜子对视一眼,皆露出了然的笑意。 “好啦,”美菜子轻轻拉开宏树,“去告诉你的新朋友,明天要上学啦。” 夏油兴高采烈地推开门,正要回自己房里找五条,却看见银发男孩靠墙站在门口,神色中的局促一划而过,立刻挂上一副无所畏惧的表情。 “怎么样?”他语气轻快,听上去丝毫不在意结果;但垂在身侧的手指却微微蜷缩、指节泛白,背后也沾着雪白的墙灰。 夏油向他伸出一只手,笑意几乎冲破眉眼。 “五条悟,”他雀跃地说:“明天起,你就是我的新同学了。” 五条眼里的天空倏然放晴,蓝莹莹似碧润的玛瑙。他一把握住那只手,像是失去了全身力气,又像连日漂泊后终于涉足绿洲的旅人,很轻很轻地回应:“嗯。”
第四章 Chapter 4 第五区是人类现存领地中占地面积最大的一处,由第四区外城墙为界划分成东西两半。学校、医院、商业街等场所都聚集在区域中央,住宅区则零零散散分布在外,被最外围的工地与城墙包裹。 围绕人类世界的五道城墙——自金色纪元尹始,重新回到地表的人类为了躲避风雪与幻想种的侵袭,从内而外建起五座呈同心圆的高墙。二十座庞大的熔炉分布在城墙四周,为内部提供能源与暖气,使人类得以在冻土地层上生存。 五个区域之间相隔甚远,由高架桥与地上河相连。人类被以基因划分价值,从高至低入住不同辖区;若无特批,低价值区间的公民不得擅自进入高等级区域。 至于第五区——人类世界的最外层——承载着超过百分之三十的人口,与地上地下林林总总的重工业生态。 为了填饱肚子,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的年轻人步入地下空洞,奔波在暗无天日的工厂与熔炉间,成为这头巨兽体内的一个细胞;侥幸留在地上的也多半在工地搬砖,每个月眼巴巴盼着账户里可怜的进账,掰手指头数锅里还能煮上多少米。 因此,只有少数家长会把孩子送去学校:大多数人认为花费一半薪水支付学费并不能改变现状,只会让家里更揭不开锅。 夏油穿行在狭窄逼仄的街巷中,头顶是纵横交错的电线。几户人家在矮墙上晒棉被,被套花花绿绿的挤在阳光底下,散发着潮湿粘腻的霉味。 “你们学校在哪儿?”五条跟在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话。 夏油低头躲过一串挂在木杆上的腊肠,说:“城里头,得搭电车。” “你们这还有电车?”五条叫起来,不可置信:“真的假的?” 夏油:“待会儿就知道了,闭上嘴好好走路。” 五条就真没说话。他走路很轻,步伐有股特别的节奏,像是随时能跳起来。 夏油在巷口坑坑洼洼的泥潭前驻足,想问五条要不要绕路走。话还没出口,五条连插在兜里的手都没动,就轻轻巧巧地往前一跃,大鸟般滑过水洼,翩翩落在另一头。 “……”夏油抬头看他,觉得阳光有些过于耀眼。 他们穿过一道栅栏,总算离开了蜿蜒曲折的长巷。居民楼细长的小径在这里汇集成一条异常宽敞的大路,地面正中央铺有两条铁轨,头顶上方是与之呼应的电缆。 远处隐约传来引擎的嘶鸣,夏油侧耳听了会儿,突然一把拽住五条朝马路对面飞奔。 “做什么?”五条跌跌撞撞地跟着跑,声音颠簸。夏油没解释,拉着他在各色商铺与屋檐间熟练穿梭,直到视野中出现一面瘦瘦高高的站牌。 说是“站牌”,那东西更像一张接在晾衣杆上的深色卡纸。纸面上写着“东七街”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底下站了个皮肤黝黑的瘦老头,一手扶着杆子,一手清点牌子面前排队的人。 五条这才看见“站牌”面前站了一队人,以小孩居多。他们大多都两手空空,眨巴着眼等在队列里头,半点没有上学的样子。 夏油松开手,往老头手里拍了一枚硬币,默默挤进队伍。五条跟在他后面,好奇地四处看看,小声问:“这是在等你说的电车?” “是,也不是。” 五条挑眉,摆出洗耳恭听的神态。夏油想了想,说:“一时半会儿很难解释清楚,电车很快就要来了,你直接看着就行。” 话音刚落,轰鸣声愈来愈近,震动沿着电轨传导到众人脚下,一时连大地都在颤抖。 硕大的火车头缓缓驶来,其后连接着四节“赤身裸体”的旧式车厢——没有座位、没有扶手、甚至连厢顶都不翼而飞。这列“电车”就这么丁零当啷地行驶,车厢间的接驳点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怎么看都像随时要解体。 不仅如此,这车头分明挂着“东部运输”的标志,躯干的制式却与其相去甚远,像从别的车体上强行移植过来般别扭;铁皮上爬满锈迹,敞开的厢轿在常年风吹日晒下褪成斑黄色,铆钉冒出大半截,随列车运行慢悠悠地晃。 半开放式的车厢内——最客气的说法——装着十来个少年人,他们或站或坐,神情中丝毫没有对这种畸形交通工具的好奇。眼见着接近“站台”,电车也没有半点要减速的架势,依旧以每小时四五十公里左右的速度行驶,眨眼功夫就要错身而过。 五条还沉浸在初次见到“四不像电车”的震惊中,夏油已经拽着他的衣角往前走了。举着站牌的老头大声吆喝,临近车厂的卷帘门缓缓升起,一辆挖掘机势不可挡地朝队列驶来。 “这是?”五条有点跟不上事态,挨在夏油耳边问:“所以我们是要徒手爬上一列行驶中的电车吗?” 夏油叹了口气,转而拉住五条的手腕,带着他在挖掘机前停下。土黄色的破旧机械刹住车,驾驶室里钻出一个浑身是泥的青年人,看见夏油二人顿时眉开眼笑,忙不迭说:“快来快来,坐稳扶好嘞!” 他摁了个按钮,改装过的反向铲斗缓缓伸出,停在他们面前。夏油看了五条一眼,干脆利落地翻进铲子里,伸出手示意他照做。 五条看了看脏兮兮的铲斗,一咬牙抓住那只手,也跟着翻了进去。驾驶员见他们坐好了,钻进舱室里发动机器,朝电车的方向驶去。 短暂的颠簸中,五条看见车厂中有更多挖掘机依次驶出,将排队的人两两接上。车队浩浩荡荡地驶上大路,用了三两分钟追平电车,便开始维持相同速度缓缓靠近。
“准备喽!”驾驶员喊了一声,操作铲斗向左侧抬升,固定在电车的“敞篷”车厢上方。夏油快速说了声“跟紧我”,便攀着铲斗边缘探出身,大致目测与车厢底部的距离,再在某个瞬间翻身跃下。 “咚”一声,他稳稳当当地落在车厢中,回身朝五条比了个拇指,眼中有笑意。 五条毫不犹豫地纵身而下,白衬衣被风鼓起,像一只振翅而飞的鸟。他同样轻盈落地,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在车厢角落站定。 “果真是电车。”他眯起眼笑,“创意满分!” 分明是重复过无数遍的事,夏油心里却挣动着雀跃起来:“这条线会一直从东十街绕到中央路。驱动器自从上一任驾驶员去世后就坏了,除了起点和终点都没法停。爸爸说用挖掘机载人算是一种新型职业,能给那些从工厂退休的人赚点零花,所以也没人管,就这么维持了好些年。” 他颇有些卖弄聪明的意思,五条却没领情。他睁着那对澄澈的眼睛往夏油面前一倾,尾音上扬地说:“但是你衣服脏了,脚底也有点酸。从这个角度来看,这种行当既不卫生、安全性也低,迟早要做不下去。” 夏油回击:“说了你果然不是本地人吧?没错,这些情况但凡放到三区都会在一周内被严令禁止,但这里是五区,懂吗?” 他点到即止,看着明显被噎住的五条感到身心舒畅。 虽然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但体验体验民生疾苦也实属不错。 夏油看着车外一掠而过的街景,为自己短暂的上风暗自欣喜。 抵达终点后,五条跟随夏油穿过一堵“总之有名字就算正规”的校门,正式走进这所全五区最大的学校——囊括了从小学到高中十二个年级,“区立中学”拥有两栋五层教学楼、一座圆顶食堂、半个操场,与正对洗手间的鱼塘。 初一的教室在二号楼三层,五条畅通无阻地混了进去,全程没人在意他这张生面孔,随意得根本不像他认识中的“校园”。 “怎么,和你想象的不一样?”夏油在后排靠窗坐下,打趣道:“大少爷从没见过只有两栋楼一个鱼塘的学校吧?” 五条左右看看,煞有其事地点头:“确实确实,奇怪奇怪。” 他总能莫名其妙地摸到引爆夏油的点,偏偏夏油冷静自持惯了,比起正面吵架更擅长捅软刀子,对着嬉皮笑脸的五条半点辙没有,只能咬牙自个儿消气。 这厢还在想着怎么反制小混蛋,身边突然传来挪动课桌的声音。夏油转头一看,发现五条把摆在课室后面的一套桌椅搬了过来,整整齐齐地靠在自己旁边,连带椅子也几乎挨在一块儿。 “好了好了,”五条啪啪拍了两下桌面,支着下巴笑:“请多关照啦,新同桌!” 夏油捂住眼睛,心想今天的太阳可真是大。 上课铃响前,依旧有同学陆陆续续进入课室。几乎所有会来读书的小孩都聚集在区立中学,因此看上去人数众多。校长凭这事吹水吹了十几年,仿佛这不到百分之二十接受初级教育的第五区人就能代表地上地下所有人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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