渚幽直把这龙往白玉悬桥上带,尚还在桥上的时候,忽然看见了一行上山的身影,其中不巧就有一个惊客心。 惊客心装作一副柔弱的模样,在一群修士当中笑得甜而单纯,和同行的弟子细声细气地说着话。 悬桥下白雾蒙蒙,在凛风中,这桥岿然不动。 渚幽神色一沉,不着痕迹地掰开了长应的五指,转而捏起她的胳膊,目不斜视地与这群人擦肩而过。 这目中无人的模样,确实是被她所夺舍的弟子做得出的事。 过路的那几人无甚所谓,只惊客心走远后才微微侧头,眼里浮上一丝疑虑。 长应所附的这躯壳是真快扛不住了,快到小院时又吐了一口血,偏偏她还无甚所谓,面色平静淡然。 撼竹看得又惊又喜的,惊的是这龙是她家尊主好不容易从龙宫里顺出来的,就这么没了怪可惜的,喜的是,没了也挺好,倒是省了不少事。 木门被一道气劲推开,两个人影猝然掠入其中,撼竹堪堪跟上,后脚跟刚踏入门内,后边响起嘭的一声,门又合上了。 若是她走慢了一步,定就迎面撞上这门了。 渚幽刚进了屋,就将芥子里的龙身取了出来,接着便将长应的神魂从凡人体内抽出。她回过头,还不慌不忙地在屋上加了一道禁制。 她骤然离了凡人的身,一袭玄色绸裙如墨汁般绽在了地上,裙摆拖曳着,只束在腰上的系带丹红如血。 那头银发被屋外刮进来的那口风给吹得翻腾了一阵,而后散落在她单薄的背上,身上魔纹尽显。 素白的五指一抓,她将长应的神魂挤回了龙身,那浑身黑鳞的龙顿时动了起来,不是微微一动,而像是在抽搐一般,剧烈地颤抖着。 渚幽连忙分了一缕灵力,伸手捏开紧闭的龙口,使得那缕灵力能被其纳入口中。 那素白的两指恰恰卡在大张的龙口上,两根尖锐的牙抵在她的指侧。 墨黑的龙身抽动了好一会,在吞了灵力后也没有立即得以缓和,而是过了半刻后才静了下来,就这么半刻,这黑龙竟又长了几寸。 渚幽敛下目光中的讶异,摸向了长应长了一截的龙尾。 黑龙金灿灿的双目一睁,转瞬变作了个稚儿,软绵绵地依偎在她的身侧。 长应小脸苍白如雪,奄奄一息地抱住了渚幽的胳膊,声音细如丝缕:“不够……” 渚幽见她能说话了,硬是将手抽了出来,站直了身垂视着矮她大半截身的稚儿。 她那眼梢低垂的无辜双眸略微一弯,“你得学会自己觅食,这华承宗里这么多修士,哪个不是一身灵力,人若不给,你不会抢么。”
在旁杵着的撼竹缩了一下肩,不曾想自家尊主会这么教龙。 长应迷蒙地抬起眼,双眸的颜色渐渐浅了下去,瞳仁也渐渐圆了起来。 渚幽见她似听不懂,又说:“你得多尝尝别人的灵力,才知哪个更适口。” 说完她将芥子里的灵石取了出来,正是她从问心岩里搬出来的,“只是现在不大合适,你日后再去尝尝别的,今天暂且先将就将就。” 长应冷漠又困惑地点了一下头,甚是乖巧,伸手便将灵石接了过来,明明模样长得天真又可人,可神色却极其冷漠。她盯着这东西好一会,说道:“味同爵蜡……” 目睹这一切的撼竹背过身,默不作声地翻了个白眼。 没想到这龙当真不怕死,说话还大喘气,顿了一下又糯着声道:“远不如你……”
第28章 渚幽不清楚这龙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但有一事她已能万分肯定—— 这龙给个竿子就能往上爬,确实想上天。 撼竹哪敢插嘴,这左一个大妖,右一个神裔, 哪个不比她有能耐。 她默默在心里嘀咕, 这龙是把她家尊主当米缸了吗, 时不时就舀上一勺米,这不得…… 不得把人掏空啊。 “你年纪小小的,胃口倒是挺大。”渚幽见她能顺着竿子往上爬了,才略微松了一口气,双目低垂着,未立即将依偎在身侧的小龙推开,看不出是不是在生气。 长应仰着头看她,气息奄奄的又咳了一下, 险些没就地倒下。她神情迷惘,质疑道:“我年纪……应当不小。” 这模样娇娇弱弱的,着实像是在娇嗔。 “就这还不小?”渚幽手一抬, 将掌心覆在了长应的天灵盖上。 细细长长的五指差些就能将这小丫头的脑壳给全笼在手下。 长应被她的手给按了一下脑袋, 这身量的差距已非常明显, 她嘴角登时一垮, 又不高兴起来了。 她面上冷漠, 柔软的小手却像贼一样,不声不响地拉上了渚幽的袖口, 还得寸进尺地继而往上, 想圈住那截温热的腕子。 渚幽心下暗叹,果然是亲自带大的,着实黏人, 非得牵手。 小龙软绵绵地倚着她,似是没半点力气,一副被推开就会立即倒地的模样。 渚幽将覆在她头顶的手一抬,干脆将那只一寸寸往上爬的小手给拢进掌心,嘶,这只手可真的是太凉了。 “怎么,生气了?” 长应半晌才糯声道:“应当不会太小。” 「应当」二字就很有灵性。 “莫非你想起什么了?”渚幽将她往鼓凳边带,还朝那张木床睨了一眼,怪嫌弃的。 她眉头一皱,一旁默不作声的撼竹顿时悟到了,匆匆忙忙从芥子里取出了软榻和靠垫。 这红木榻后靠背绣的是山鸟图,底下的绸布垫里塞满了兽毛,暖和又柔软,与这宗门弟子住的小屋着实不相称。 软榻一放,原本就十分狭窄的小屋变得更拥挤了。 可这到底不是自家的房子,渚幽不甚在意,甚至还极其满意地躺了上去。 撼竹长舒一口气,她那芥子里别说是碗筷了,连床都有。 虚虚弱弱的长应仍被捏着手腕,牵她的人已经倚在软榻上了,而她却只能站着。 撼竹心里一哂,心说什么神裔,还不是和她一样的待遇,主子坐着,当下属的便只能站。 她在软榻边上压低了声音说:“尊主这几日累着了,是属下侍候不周,忘了百年前在芥子里放了软榻。” 她说完还朝那只龙看了一眼,心里莫名得意,可那双冷漠的龙瞳目光冰冷,眼里盛着的分明就是敌视。 撼竹仍是怕这龙的,可她失宠了数日,如今身心舒坦,也不是那么怕。 “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记起了什么。”渚幽哪知道这一魔一龙在耍什么心眼,侧头对长应道。 长应摇头,小脸苍白一片,重新化人之后她的身量似乎比先前高上了一点点,但身上的衣裳依旧合适得很。 能不合适么,这可是龙鳞变的。 渚幽想了想,双目微微垂着,眼梢的凤纹本该诡谲魅惑,偏偏她长得甚是出尘又无辜。她手指一勾,令站在身侧的龙靠近一些。 长应乖乖弯下腰,朝她倾了过去,冷不防被一只温热的手捏住了下巴,她那下巴瘦得尖俏,一捏一把骨头。 渚幽两根手指就这么钳在她的下巴上,将这龙又拉近了点儿。 长应那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兴许是因为距离太近了,忍不住半阖起眼,眼睫颤得似蝶一般,一会才慢腾腾地睁开。 她一双金瞳在变成人形时颜色变得极浅,瞳仁平常时候也不再是漆黑的竖线,看着倒是柔软乖顺了许多,没那么大的煞气了。 渚幽这才留意到,这龙的鼻尖上竟有一颗小痣,小小的,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莫名添了几分可爱。 长应面上尽是困惑,却未挣扎,乖顺是乖顺,冷漠却半点没少,像是被套着项圈的凶兽。 说起来,龙这玩意在上古洪荒时还真算得上是凶兽,那时混沌初开,后分了天地,龙腾空之时能遮天蔽日,捣得海水翻腾,近有滔天之势。 渚幽没多想,将长应的下巴一松,转而将食指抵在了她的眉心,又将灵力探入了其识海之中,这一回也是顺畅无阻,但也依旧什么也没有看到。 白茫茫一片,放眼望去全是雾,连一根灵丝也见不着。 明明这几日经历了不少事,可这几个日夜却像是没在长应的识海中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她依旧像是一卷素笺,干净又纯真。 渚幽不信邪,又驱使灵力,试图驱散那些白蒙蒙的雾。 她虽是瞎惯了,可看见这么一大片白,还是略微不舒服。 她的灵力卷上了那浓白的烟,烟缕骤然反侵,白雾像是成了龙爪一般,拧上了那一缕灵力。 猝然间,她像是触了冰,素白的食指猛地一颤。 渚幽猛地收回了灵力,抵在长应眉心那根细白的手指也随即收回,她捻了一下指腹,沾在手指上的一抹烟登时散了去,钻回了长应的识海。 “那是什么?”撼竹只瞧见那白雾一样的东西游进了长应的眉心,却不知那是什么。 长应见那抵在自己眉心上的手收了回去,一时有些不解,缓缓将头又探近了一些。 渚幽又将食指抵了上去,这回却没有将灵力探入,而是使上了一些力气,将这烦人的脑袋给推远了,一边说:“这是什么东西,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长应很坦然,糯声道:“我不知道……” “你去隔间睡。”渚幽心有余悸,着实怕了她识海里的白雾,摆摆手道:“别让我看见你。” 长应退了一步,却没有乖乖去那小隔间,反倒转身坐上了身后梆硬又冷冰冰的木床。 撼竹连忙壮着胆子去擒住了她那龙爪,说道:“祖宗,你还是和我去隔间吧。” 长应挣了一下,冷漠的小脸上浮起一丝愠色,随后胸腹一颤,一口血喷在了卷成一团的薄被上。 苍白的小脸上,那丹红的血格外醒目。 撼竹被吓得松了手,立即回头朝自家尊主求救,“尊主,这、这……”这龙不会是气急攻心了吧。 渚幽却像是没看到一半,挥挥手说:“把她弄走……” 撼竹架起这吐了血的龙就往隔间走,一步也没有停。 隔间的门被灵力一卷便关上了,嘭的一声,关得十分无情。 软榻上,渚幽肩颈一松便斜斜倚了下去,她低下头,银白的发散在脸侧,蜿蜒着自榻沿垂向地面,身上的魔纹在雾縠般的外衫里略微一浅。 她神色晦暗不明,久久才微微张了嘴,吐出了一口寒气,那寒气刚散出来,就将软垫上那一株绣花给冻得结了一层霜。 长应身上的寒气,可越来越厉害了。 过了一日,院里的弟子一大早又敲了这三人的房门,问道:“师兄今日可要去听早课?” 渚幽躺在软榻上,用素白的手臂托着头,听见这声音才懒洋洋地抬了一下眼,皎皎白发铺了满榻,竟连那凡人的躯壳也没有用。 那三人受了重伤,即便是夺舍的魂已经离体,也久久没有醒来。 她薄唇一张,明明用的是自己的声音,可听在门外那弟子的耳里,却像是他那师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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