渚幽攥着魔主的一缕魂,腾身而起时,恰见长应立在云端,眸光森冷无比,本就无甚血色的脸更显苍白,又似稚儿时那般病弱了。 她已知晓金珠中藏有长应一魄,如今那一魄被魔剑伤及,长应定然是痛不欲生的。 渚幽只知剜骨断筋之痛,却不知灵魄撕裂是何等痛楚,想来那定会比肉身之伤更难忍受。 然虽是福祸相倚,可长应所受之痛却未全然落至她身。 她只觉一阵晕眩,头骨似是被刀撬开一般,识海中凉飕飕一片。 兴许魔血渗入长应识海时,长应便是如此不适。 长应在克制着,她皱眉压制着心底那滴躁动不安的心头血,好让这撕魂裂骨之痛不会被分出太多。 渚幽怔了许久,一时竟不知自己是不是错了。可事态还能回转吗,那必已然不能,她已将魔主之魂抽出,而金珠中的灵魄也已被伤及。 她攥紧了五指,心头闷得快喘不上气,望见长应苍白了脸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竟慌乱到不知所措。 可她又怎能轻易将魔主这一魂放开? 好似从未感受过的懊悔一时间全涌入心头,胸膛如被人剖开一般,那一刀一刀的,深埋血肉,刮得她遍体鳞伤。 可明明……在受痛的是长应。 她惊慌忙乱地别开眼,攥着魔主一魂的手也觳觫不已,心底一遍遍质问起自己。一边懊恼悔怨,又一边蒙蔽着自己的心—— 不,她何错之有,明明是长应将她带入此境的,归根结底,错不在她。 既然是魔,她又怎会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 然而她一转动眼眸,便瞧见长应低垂着双目,眸光虽还是冷淡疏远,可模样却虚弱得摇摇欲坠,哪还余下半分高不可攀。 长应周身发颤,那墨黑的发散落在她的肩头,垂在她的脸侧。 她微微张着唇,那喘息声音几近于无,似在隐忍,又像是在挣扎。 渚幽本已将自己的心蒙蔽起来,可多看一眼,又觉心口骤凉。 那滴心头血似在乱窜一般,一时间,她心乱如麻,甚是想将长应揽在身侧,就如同长应仍是稚儿模样时一般。 即使已是九天神尊,也仍会怵怵发颤,忍痛不言,还低着头似乎分外固执。这么一看,长应似乎真的未变。 沧海上的玄龙忽地口吐人言:“你凝得的肉身分外脆弱,根本容纳不得你的三魂七魄。” 魔主凝起的那肉身却并未开口,仍紧闭着双目被魔气托在其上。 他的声音似从虚空中传来,分明是被撕碎前分出的神识所传出的心音—— “那我便不让这三魂归体。” 玄龙忍痛说道:“天道不可能容你这般造作。” 那张狂的声音却道:“那我便叫他擒不住我!” 他好似真的有蒙蔽天道的法子,否则又怎会如此猖狂得意。 渚幽垂目往下望去,眸光晦暗,这恰便是她想知道的。 玄龙大张巨口,只深吸了一口气,魔主那掩藏在暗中的二魂登时被风浪卷了过去。 那二魂近乎要被玄龙吞入腹中时,玄龙忽地跌入海中,砸出了百丈高的浪花。 金珠中的这一魄已然受损,又如何维持得了幻出的龙身。 只见那二魂飞掠而逃,而魔主的肉身也被魔气给裹起带走了。 魔主泯灭,周遭暴戾的魔气登时消散,而支撑着千万具魔马骸骨的灵力也随即消逝。 那些已露出森森白骨的魔马咚一声沉至海底,骑在其上的的魔兵们一时不觉,随即一个接一个地跌入海中。 些个魔本欲腾身出海,却被旋起的海水卷至深处。 整片海似是成了一个大张的巨口,将魔兵尽数吞食殆尽。 那海浪哗啦一声翻了过去,将魔兵的叫喊声全数掩盖,只消一瞬,这海上又是静悄悄一片。 风平浪静,天穹乌云尽散,日光正好。 渚幽垂眼朝水下看去,只见无论是魔马还是魔兵,皆在转瞬之间化作了泥屑,滋养起海下那一片境地。 那是…… 寒眼…… 玄晖悬在天边,神光洒得海面灿金一片,好似长应的双眸。 长应仍旧痛不能言,可她心中无怨。 好似所有的痴和怨都在百年前那场纷争时耗尽了,如若她的识海未沾魔血。 如若她破壳时便记得所有的前尘旧事,兴许,她百年前也不会那般轻易觉得苦闷恼怨。 渚幽未靠近她,她攥着那一缕魂,单手撑开了一片屏障,挡住了天上落下的神光。 长应扶着头久久未抬眼,喉咙里忽地露出了点儿低吟。 她很疼,那灵魄被撕裂的痛,比之稚儿模样时五脏六腑犹有痼疾还痛。 渚幽未敢直视她,将下唇缓缓咬住,眸光已然动摇。 长应几近要将双目紧紧闭起,眼皮一掀,又朝身侧那入魔的朱凰死死盯去,眸光冷冽又痛苦。 渚幽胸膛下那滴心头血彻底冷却,如同初换过来的那一日,冻得她几乎要失去意识。 她本不想将她对天界的怨报复至长应身上,长应何错之有,可……已至这关头,她又如何放得了手? “带我出去……”她抬手按住了胸膛,每说出一个字都仿佛心尖沥血。 长应顿时抬眸,蓦地朝她掠了过去,两指摁在了她的腕间。
渚幽心知长应不会容她将这一魂带出,但同样也清楚,长应不会伤她。 魔念一起,她更是恣睢无忌,将所有的懊恼都狠狠摁至心底,又道:“带我出去……” 长应的两指仍捏在她的腕骨上,颅顶如遭重创,灵魄那撕裂之痛也久久未散,如根植于骨。 她痛得双眸微微眯起,这金目一敛,眸光似是在审视,又似是在质疑一般。 因着渚幽魔念不散,她心也如遭魔气侵蚀,险些就生了妄念。 她心知渚幽本不该是这般,本该在九天之上无甚忧虑地沐着神光,本该怀揣一身通天灵力无人能敌,本…… 本不该问她,区区一个浊鉴要如何出去。 因果相扣,渚幽既回不到九天,她也险些跌进这妄念的泥沼中。 长应紧咬着牙关,此番重归天界,她的七魄本已攒齐。 不料如今灵魄又损,如今恰有种要在这天地间魂飞魄散的错觉。 她眸光沉沉,心道她与渚幽福祸相倚,若是她因此失了这一魄,渚幽是不是也算是历了这灵魄不齐之劫? 那渚幽会在离了浊鉴后步入问极之境么? 会么…… 长应不知,不知这到底算不算渚幽也历了劫,若是算,那自然好。 她亲自带渚幽入此浊鉴,本就是不愿渚幽身陷浊鉴之中,被困至魂魄遭损。 没想到此番进来,仍是出了事,只是这出事的换成了她。 长应紧紧捏着渚幽的腕骨,硬是将渚幽攥着魔主一魂的那只手给举高了,那力气大得像要把那截细瘦的腕骨给拧断一般。 她松开了牙关,明明已是痛不欲生,道出口的话音却平静非常。 “魔主若是归来,人间首当其冲,必将成活人炼狱。” 渚幽见她欲夺那一魂,一掌便朝其胸膛拍了过去。 一魔一龙离得极近,这一掌拍出去时,长应避无可避,硬生生挨了下去,一口血登时喷了出来。 长应却未将两指松开,她眸光略微一颤,苍白的唇被朱红的血染红了大半,倒是让她这张寡淡的脸艳丽了几分。 “与我……”渚幽话音一顿,缓缓倒吸了一口气,“何干?” 这话从魔口中道出本该无甚稀奇,可长应仍旧执拗地觉得,渚幽就不该是魔。 “若我真要将这一魂带出浊鉴,你待如何?”渚幽双眸朝上一抬,直视着长应的双目。 长应忍痛不暇,如今已是昏昏沉沉的,迷蒙想着,她待如何? 她定是不能置三界于不顾的,如果魔主真的醒来,那再杀便是。 渚幽心头寒凉,她猛地别开眼,不愿多看长应一刻,她见长应痛得肩背微抖,更是心如刀割。 长应未应声,两指已将渚幽的手捏得通红一片,她疼得微微扬起头,似是想喊叫出声,可牙关紧咬着,脖颈绷得很紧,似是分外脆弱。 渚幽紧攥着那一缕魂,挣扎万分,“你……” 还未来得及说话,长应蓦地变作了龙身,那狰狞的五趾将她抓在其中,她连带着被带入了海里。 玄龙自半空跌落,砸入水中之时,浪花朝玄晖溅去,却连云也未碰及,倏然又落回海面。 轰隆一声,玄晖本将海水映照得湛蓝一片,现下这一隅却近乎被这庞大的黑影给填满。 浓黑一片,越沉越深。 渚幽被禁锢在龙趾之中,她本是能挣脱的,可她却未将那锢在她身上的龙趾给掰断。 她心尖酸楚无比,一口气呼不出咽不下。 可她堕魔后,已许久未曾体会过这样的酸楚,也不知这究竟是不是心疼。 这龙明明已是九天神尊了,怎还如此脆弱,好像一张纸,一撕就会破。 入海的那一刻,她周身冰冷,就像是初入寒眼之时。只不过,此番有只龙替她阻挡了乱窜的寒箭。 长应沉至了寒眼,重重跌落在这燕麦兔葵之地。 所幸这寒眼不似神化山那般不堪一击,未被砸出纵横交错的沟壑来。 在跌落在地的那一刻,长应松开了五趾,直条条地躺在地上,好似死了一般。 渚幽从龙爪中爬出,仰头朝顶上望去,只见上边鱼虾穿梭游弋,海水湛如翡玉。 兜转了一番,竟又入了寒眼,只是如今是在千年之前。 她身侧那龙躺着一动不动,巨大的脑袋搁在地上,一双金目紧闭着,气息凌乱不堪。 百年之前,她也曾刻意将这龙捋直了放在身侧,没想到如今这龙倒是自己把自己打直了。 长应紧闭着双目,颅内仍如受刀锯一般,却又生怕身边那魔忽然没了影,紧闭的眼皮颤抖不已,半晌才睁开了一条缝。 只见渚幽站在边上垂头看她,似是回到了百年之前,她稚儿时的身躯躺在地上疼痛难忍,随后是渚幽将她捞起,轻放了软榻之上。 如今呢? 如今还会这般么。 长应睁着眼,一双金目要合不合的,半晌才从喉咙里吐出了点沉重的喘气声。 她缓缓支起身,又咚一声砸在了地上,将身侧的野草给压得像是一摊草饼。 渚幽十指一掐,将魔主那一缕魂给拘牢,随后将其放入了袖口中。 她垂眼朝身侧这玄龙看去,久久未说话,见这龙挣扎了半晌也挪不开一寸,才心绪混乱地弯下了腰,将手掌覆在了那巨大的龙首上。 那一片片龙鳞着实硌手,边缘还分外锐利,如同薄刃相叠。 长应目不转睛地看她,喉咙里闷闷响着。 渚幽想看看这龙的魂魄是不是真伤着了,不料长应竟未设防,还真的将魂魄皆展于她眼前。 百年前如此,百年后依旧如此。 长应似是不懂得魔心险恶一般,竟丝毫警惕之心也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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