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从未听过这种水果,托起碟子闻了闻,有股极淡的清香,上面撒了晶莹的碎末,大概是砂糖。她拿起碟子上的小银匙挖了一勺送入口中,立时后悔不迭。 水果,不该是酸甜的吗?在水果上撒盐,这是哪门子的吃法!伊莎贝拉努力压制心中厌恶,佯装平淡无事,把那口除了咸吃不出其他味道的鳄梨肉咽下去,倾身放回矮桌。 “喜欢吗?”绯娜斜靠在椅背上,叠起一条腿,白皙修长的手指轻敲大腿,勾着嘴角问她。伊莎贝拉只能点头,摆出拿手的温和微笑。绯娜噗哧一笑,偏着头看她。“你可真好玩。不喜欢就说不喜欢,要是我给你的东西样样你都说喜欢,今后恐怕会很麻烦。不想收到一牛车鳄梨作为赏赐的话,就收起你的小把戏,尤其是在我面前。” 绯娜凑近,她绝美的脸像柄缀满红蓝宝石的稀世名剑,华美又危险,她的香水味钻进鼻子里,彻底盖住各色水果的味道,笼罩住伊莎贝拉,让她呼吸凝滞。“别想瞒过我的眼睛,‘微笑的伊莎贝拉’。不过换作我的皇帝老哥的话,你倒可以试试。男人总是比较迟钝,尤其身居高位的男人。”绯娜靠回座椅,收起眼中的锋芒,伊莎贝拉压力顿减,呼吸又顺畅起来。“狮子的威严”,伊莎贝拉想起克莉斯的话,用力集中精神,提醒自己眼前的大美人是皇室近卫军银狮军团的统帅,可不是奥维利亚酷爱切磋绣工摆弄竖琴的深闺小姐。 “一路还顺利吗?洛德赛的气候跟守望城大相径庭,身体能适应吗?” “承蒙殿下关怀。船队在运河里遇过一条大鳄鱼,其余时候都算顺遂。在我们家,我算是最耐热的,房里的挂毯撤得也最晚,安德鲁直呼受不了呢。” “鳄鱼的事我在克莉斯的信上看到了,相当罕见。为了这个,除我之外,西蒙大学士对你们的归来也是翘首以盼。” 冰好的葡萄酒这时候呈上来,装在白银高脚杯里。杯身雕刻着怀抱酒杯,倒卧在葡萄架下的酒神巴克,其上水珠密布,晶莹透亮。艾诺家对于子女饮酒管得极严,尤其伊莎贝拉还是个女孩儿。因此高贵的奥维利亚小姐对酒没什么研究,但她知道在洛德赛,不论男女宾客,主人皆侍以美酒,以示尊敬。 伊莎贝拉双手捧杯浅啜了一口,大概是最上等的葡萄酒吧,香气浓郁,可是喝起来只觉得酸。她不懂得欣赏这些,倒是梵妮的甜酒更合胃口。 绯娜把杯座夹在手指间,轻轻巧巧地捏着高脚杯,缓摇杯身,凑到鼻下欣赏它馥郁的香气。“不愧是奥维利亚的好小姐,不会喝酒。”她取笑伊莎贝拉,“错过了美酒,这世上的快活就错过了一半,我的好姑娘。埃顿大人,他管得也太多了。放轻松,你会喜欢的。我们这里可不止有最好的葡萄酒,还有正经册封的女骑士,穿着猎装骑马射鹿的女伯爵。瞧瞧你脸上的酡红,跟喝醉了似的,跃跃欲试了吧?我就说了,你会喜欢这里。”绯娜垂下眼帘,啜饮美酒。“当然,还有夏宫。你的住处也有一座小喷泉,走到阳台上就能看见,希望你会喜欢。” 伊莎贝拉连忙道谢,手隔着裙子按在母亲的银吊坠上。曾经厌恶过它,误以为它是莉莉安娜的心爱之物,得知它是母亲的遗物之后,伊莎贝拉与吊坠亲近了许多,最近时常与它相处。抚摸它凹凸不平的表面,将它慢慢捂热,就像和母亲待在一起一样。这段时间以来,伊莎贝拉从未像现在这样需要它的安抚。 绯娜殿下哪里是一头狮子?她像一条冰冷血红的蛇,盘踞在城堡阴暗的房梁上,嘶嘶吐着信子,黑岩堡里的一切都逃不过她的颊窝。 伊莎贝拉不记得跟任何一个第九尉队的人说过小喷泉的事,除了克莉斯。可是克莉斯……克莉斯绝不会在这种事上出卖我!究竟谁是帝国的密探,管家的侄女玛丽?还是大厨肖恩?一时间好多张脸同时闪过她的脑海,她闭起眼睛,强迫自己不要去想。想也没用,你现在不在黑岩堡,你在洛德赛,正坐在眼线主人的身边,她甚至不在乎让你知道黑岩堡里有叛徒。伊莎贝拉调匀呼吸,她听见绯娜拉响银铃,于是在马车的晃动中缓缓睁开眼睛。 绯娜没有再看她,她从容微笑,转向人潮,人海中立即掀起一波高亢的声浪。华丽雄伟的銮驾犹如引领海潮的海神之枪,带领着人海移动。事实上,不仅仅在地面,随着马车前行,临街建筑的窗户似乎一瞬间全部打开,如同春风拂过了花海。数不尽的人挤到卫兵旁边,或者倾力从窗户中探出身体,挥舞手臂。男女老幼们高喊着公主的名字,奋力把手中的鲜花抛向銮驾,其中以红玫瑰居多。如果说,銮驾是海神之枪的话,那么绯娜大概就是枪尖上的海洋之心吧。说不定她的心,的确跟海水一样冰凉。 喧闹的人海让伊莎贝拉很不舒服,持续的微笑让她的脸慢慢僵硬,她尽力不去理会那些陌生的面孔,将目光投向前方。从敞开的銮驾上望出去,视野开阔,周围的情况一览无余。 十二匹纯白骏马的前面是整齐庄严的银狮卫士,他们脚跨清一色的白色战马,骑行在銮驾四周。这些帝国一流的勇士个个笔挺英武,他们身着银色钢甲,银盔打成狮头的样式,银白披风上滚了金边。 银狮卫队,帝 国之都,双月之城洛德赛,你现在身处帝国人的国都,身边坐的是动动指头就能要你性命的帝国首领。伊莎贝拉在心里对自己说。放眼望去,净是陌生的脸孔,陌生的武器与铠甲,陌生的房屋和街道,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伊莎贝拉,你可知道你正出使异国,也许永远也回不到故土。旅行途中虚假的安全与熟悉泡沫般破碎,伊莎贝拉忽然很害怕。她的周围全是陌生人,纵使不是敌人,也都不是朋友。就连安妮,也因为銮驾的尊贵,无法贴身服侍,远远跟在后面。伊莎贝拉忍不住回身去找,却只在尾行的队伍里看到排成纵队的侍从、乐手与官僚,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金銮驾仿佛耀眼的巨大火炬,环绕的银狮是它的光晕,而马车之后蠕动的长队,则是它投下的细长扭曲的影子。别说她倾心信赖的仆从,就连护送她前来的那一队沉默的黑甲士兵,也都消失不见。 伊莎贝拉心里咚地一跳,不安与惶恐潮水般涌出,呼吸间将她淹没。她忽然有一种预感,那个一路保护她,为她挺身而出的骑士,永远不会再出现。她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在眼皮底下,正如她悄无声息地出现一样。所以她才一反常态,对自己那么温柔,与自己那样亲近。 伊莎贝拉抓紧金座椅的狮头护手,几乎想要开口让这支长蛇似的队伍停下来,但她做不到。她的手软弱无力,她的喉管瘫痪了,一动也不能动。伊莎贝拉咬紧牙关,不允许自己落泪。不能这样算了!我是奥维利亚的女儿,绝不在战斗前倒下!我要找到谋害母亲的凶手,还要,还要找到克莉斯!她转回身,坚定地望着前方,闪亮的银盔与耀眼的金饰在她眼前交织成一片绚烂的光辉。伊莎贝拉重新开始微笑,她决定要以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翻开完全属于她的自己的第一个篇章。
第46章 圆桌会议 这女人没打算妥协, 一时半会儿别指望散会。 克莉斯向为她斟满水杯的学会学徒点头致谢,她饮下一口冰镇薄荷茶, 琢磨着提前离开的可能性。不可思议,小时候明明日夜盼望能够加入其中。 克莉斯环顾圆形会议室,淡蓝的墙壁上除了双子神像和历代已故首席大秘法师的画像,没有其他装饰。拱顶天花板周围伸出十二道雪花色的弧形细柱,每根细柱前端都做成手掌样式,几近透明的圆球悬浮在手掌上,无声旋转。 那些都是秘法灯具,现在没有开启。在绿影庄园,母亲从前的书房里也有一盏, 明亮又稳定, 像小小的月亮,幼年的克莉斯很喜欢盯着它看。关于秘法的一切都是那么神秘稀有, 就连现在大学士们围坐的环形杉木桌, 也不是凡物。 “它是世界之树的一部分,在秘法之光破晓前, 就已经生长在这片大陆上。”克莉斯还记得母亲的原话。这是她第一次坐在这张桌子前面,忍不住仔细端详。靠近胸前的那一片茶红桌面年轮细密, 粗略数了数, 大约是五十年的艰难岁月。对于历经千年的世界之树来说,五十年说不定只是喝杯茶的功夫。尽管母亲提醒过很多次, 目前尚无研究表明植物是有思想的,但克莉斯总也戒不掉将它们拟人化的毛病。跟世界之树比起来,人的生命很短,缺陷却很多,许多问题想改善也做不到, 一些事情想忘记偏又记得很牢。 很小很小的时候,在不太会骑马的年纪,每周六的早上,她都要跟随母亲到密尔塔中层的圆桌会议室来开会。天刚蒙蒙亮,她们就得从绿影庄园出发。母亲让她坐在自己的马鞍前面,一路摇摇晃晃,她困得直打瞌睡。为了让她保持清醒,母亲常常会讲关于星星,梦,动物和植物的事情。 她的母亲是莫荻斯,首席大秘法师,当代秘法学会的奠基人,她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母亲也没法让她走进圆桌会议的大铜门。“只有大学士,和有要务汇报的学士才能进去。”母亲把她放在铜门外。克莉斯常常倚靠在门上,倾听学士们谈话。她的听觉出奇的敏锐,学士们依序发言,每一句话她都听得很清楚。当然了,年幼的克莉斯一句也听不懂,但她喜欢学士们说话的方式。她懵懵懂懂地觉得,把困难的事情交给这些人,就不会有问题。他们是那么的博学多能,睿智从容。 小孩子的幻想罢了。记忆常常重新书写它自己。克莉斯捏响指关节,竭力把幼时的记忆和现实区分开。眼下,圆桌的饱学之士们已经争执了两个钟头,从早晨到中午,依旧各执一词。诺拉和克莉斯的报告传阅了四轮,现在正捏在拉里萨大学士手里。她把羊皮纸拨来拨去,仿佛这样就能找出新理由反驳诺拉似的。诺拉分析过的样本搁在西蒙大学士面前的桌子上,没人在看它。从铁湾鳄强尼身上找到的勾状指甲当时就被克莉斯一剑劈成了两半,现在分别在梅姬和胡安两位大学士手里。
诺拉研究了一个月也没理出头绪,这会儿他俩能看出什么来?克莉斯不看好,她开始走神,忧心搁置的公务。中途退场太不礼貌,只是她的时间着实有限,想到鸦楼地下室停放的那一长排身份不明的尸身,她的太阳穴就有些隐隐作痛。 克莉斯用握过冰镇水杯的手按住脸颊,压下焦躁,抬眼一看,坐在双子神像下的西蒙大学士也在做同样的事。老爷子冲她微笑,盖住半张脸的白胡子如波般展开。可爱的老爷子,但他也无可奈何,克莉斯暗道。西蒙?法耶是当今首席大秘法师不假,但大学士的圆桌会议是一个少数必须服从多数的地方。圆桌共有九位大学士,他们的智慧相加就是秘法学会的头脑,克莉斯记得母亲曾经这样解释过。这样说倒也不算错,人类就是酷爱争斗的种族,人们不仅与他人作战,也爱与自己作战。一个人的思维,也有许多矛盾之处,圆桌会议,可以算作脑中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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