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说说笑笑,半夏跟季回寒暄回忆了一些往事,倒是去了初见的生疏之感。
萧佑銮见阿狸惊叹流连不舍的样子,干脆也牵着她慢慢走,由得她专心观景。走走停停,从二门到后堂的路足足走了一刻钟。
陈府跟公主府差不多大,但风格却完全不同。公主府的陈列富贵堂皇又偏向于清雅大气,进了陈府后堂,入目则侧重于富贵华美。
堂内灯火通明,亮堂如白昼,堂下站满了两排伺候的下人。
上首塌中间放了一个案几,把塌隔成两边,左侧首座让出来空着,右边坐了一个体态臃肿的女子。即便体型略有些肥胖,女子面容五官仍是美的。
她懒懒倚在塌上,下巴挤了两层肉,面上一股子高傲的贵气。
堂下管事模样的婆子迎上来行礼,喜笑颜开道:“我家老爷看到帖子时还不敢相信呢,没想到主母真和殿下是旧友!殿下和主母这厢好好叙旧,老爷就在前厅,有什么事儿吩咐老爷的,有婢子传达!”
婆子这边殷勤备至,上首的胖女人却根本懒得起身行礼,抬抬眼皮子就当打招呼了。
“哟,摇光公主得罪了满朝文武官员,被发配后不好好在封国待着,跑到沂州来干什么?可别说真的是奉旨,诏你进京的圣旨是陛下被我爹劝谏后赌气发的,你大可以置之不理。”
萧佑銮也不跟她计较,径直坐到了左边塌上。
见气氛明显不是要叙旧的和睦样子,管事婆子登时僵在堂下,大气不敢出。
“我可不知朝中情形如何,陛下既下旨召我,为人臣子的自当奉命。”
季环嗤笑一声。
“假惺惺的,当我不知道,先帝遗诏‘镇国公主非诏不得出淮南路’,陛下此举只怕正和你意,打破了先帝给你施加的最后一道枷锁。
怎么,在淮南路作威作福,到了沂州也想弄权,碰壁了就来找我给夫君吹枕边风?”
堂下候着的陈府下人头皆垂得低低的。
“不能是孤来看望同窗故友?”
“同窗倒是同窗,故友?我可没忘记你在课上当着夫子面抽我的那一鞭子。”
“那是你倚仗身份,欺凌弱小在先。”
“谁让她们背后嚼舌根被我抓到的,再说了,你抽我的那一鞭子就不是在倚仗身份?”
萧佑銮摇头,不再与她胡搅蛮缠,她却似舌战胜利般得意起来。
季回苦着脸劝道:“夫人,先前您还特意布置府里,说要迎接殿下,这见到人了,怎么还拌起嘴来。”
婆子僵着脸也附和季回,干干地赔笑相劝。
季环懒懒的。
“你们知道个什么,摇光公主金尊玉贵,被发配到淮南路那乡下地方,好不容易来了我沂州大城,作为东道主,我可不就要布置一番请公主赏看?
若是在京城,我还要筹办一场盛大的花会,遍邀当年好友参会呢。那时候说不准还能给公主相看到合心意的夫婿,也免得我大周镇国长公主一大把年纪了还无归宿,给皇室蒙羞不是?”
摇光公主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但堂内气氛沉郁,下人们愈发心惊胆战。
季环却得寸进尺,继续不怀好意道:“哟我都忘了,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朋友也都有家室了,还得多邀些人。只不知公主喜欢年轻的还是成熟一点的?年轻的也行,只不过殿下已不是二八少女,年纪差太多了说出来不太好听,年纪稍大一点的如何?丧妻鳏夫也有好的……”
话未说完,一捧茶水迎面兜头浇下来,女孩碧翠的眼眸燃起怒火,她胸口剧烈起伏着,之前被半夏压着学过的那些礼仪全忘了,一手握着茶杯,另一只手的指头几乎戳到季环鼻子上,气得说不出话来。
季环瞠目结舌,呆愣当场。发髻朱钗上沾着茶叶花瓣,衣服也湿了一大块。
半夏眼疾手快,一把将女孩拉到身后,先声夺人,厉声叱责道:“季氏你好大的胆子!殿下念及昔日情谊,叙旧拜访,你竟言语冒犯,以下犯上!”
季回冲上来一把将塌上的斗篷披到季环身上,盖住胸口濡湿显得透明的地方,扭头对着堂下呵斥:“还不都下去!主母与殿下旧友相见,你们杵在这里做什么!”
说完转头赔笑:“殿下息怒,我家小姐口无遮拦惯了,实则并无坏心。”
继而对着被半夏护在身后的少女冷眼道:“只是不知这位小姐是何人?我家夫人好歹是朝廷二品大员之妻,又是从二品诰封命妇,被你泼茶水羞辱,是何道理?”
见堂上闹起来,堂下众人哄的一声头也不敢回地散去,管事婆子见状混在人群里也出去了。室内亮如白昼,转眼堂下空空如也。
阿狸怒目圆睁,跟季环两相瞪着,只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胳膊被人抓住,周身一动,被拉进一个香软的怀抱里。
萧佑銮揽着她无奈地轻笑:“你啊,真是……”
抬眸望向对面,“行了,现在没人了,你还作妖给谁看。”
季环嘟囔一声,拿帕子沾沾脸吸去茶渍。
“季回快把镜子给我拿过来,我下午才上的全妆,可别被这丫头一杯茶给浇花了!唉,亏得杯子里不是开水!”
季回应了一声,利落地转向内室拿了一面铜镜出来,蹲在她面前捧着。季环对镜整了整发髻,回头没好气道:“笑,还笑!没看见我头上那一脑门的茶叶么!”
半夏笑得直不起腰,揉着肚子“唉哟”了几声后才上前,帮她拈走头上沾着的茶叶和花瓣,一边还嘲笑道:“这可不怨我,谁叫你嘴皮子那么疯,使眼色又使得晚,我还没来得及接你的戏就被人抢了。”
阿狸眨了眨眼睛,茫然地仰头回看公主。
萧佑銮轻笑着从她手中拿下攥得紧紧的茶杯。
“阿环算是我幼时的伴读,打打闹闹一起长大,表面看十分不和,再加上我与季相政见相左,外人便以为我们关系不好……”
第28章
摇光公主幼时有夫子大家为其启蒙开学, 先帝顺带也恩准朝臣家差不多大的女孩儿作为公主伴读一同入学。
季环比摇光公主小两岁,身为大周文人魁首、一朝柱国的丞相之女,被丞相夫人宠坏了, 自小就性子霸道。
摇光公主更是先帝掌珠, 天之骄女。
开始时两人对上,萧佑銮不喜季环刁蛮霸道, 季环看公主高傲孤冷不顺眼, 针尖对麦芒,互相都无好感。
学堂里, 夫子讲学的进度自然以公主为标杆,摇光公主天资聪颖, 很快就把其他人落下一大截,只有季环勉强还能跟得上进度。
孩童最是纯真也最是心眼狭小。
公主是天家之女,惹不起,聪慧夺得夫子和百官赞赏也就罢了。可季环明明是众所周知的蛮狠霸道不讨喜,偏偏也能因为课业被夫子和家中父母赞赏。
渐渐的, 其余女孩便开始厌恶排挤起她来。
直到有一天,摇光公主晨起刚到学堂,就瞧见季环压着一个女孩儿打架, 情急之下,抽出腰间金鞭就甩了她一鞭子将二人分开。
季环当即爬起来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随即眼眶发红, 哭着跑了。
其他人围着被打的女孩儿叽叽喳喳嘘寒问暖, 事后口径统一, 都说是季环欺负人, 季相也勒令她赔礼道歉, 季环犟着不从最后被罚相府禁足。
后来被打的女孩儿不知怎地突然病倒卧床。
季相由此被攻讦教女不严, 虽有政敌借题发挥之嫌,但季相还是气恼于女儿的刁蛮妄为,再加上季环以往劣迹斑斑,诸般事态汇聚到一起,老丞相怒上心头,欲行家法,算总账好好管教女儿一番。
季环被家令持家法打得皮开肉绽,丞相夫人拦都拦不住,是小小的摇光公主带亲卫闯进去,拦下了相府家令。
小小的皇女挡在伴读身前,令亲卫呈上调查汇总的证词口状。季相一边翻看,一边听半人高的皇女板着脸,引经据典、义正辞严驳斥着丞相作为父亲的不公。
“《荀子》言:庸言必信之,庸行必慎之,畏法流俗,而不敢以其所独甚,若是则可谓悫士矣。言无常信,行无常贞,唯利所在,无所不倾,若是则可谓小人矣。【注①】
阿环虽不能称为悫士,但长短不加掩饰,率性自然,以情自竭,耿直爽快,可谓直士,不会无缘无故打人行凶。”
“孤派人调查了事情起末,是那陈家阿贞行小人之事。陈阿贞平日里就心口不一,内外两面,人前扒高踩低,人后说长道短、妄口巴舌。这次因大考失利而嫉恨,偷偷在课前栽赃阿环舞弊,被当场抓住,阿环气愤之下才与其厮打起来。”
“丞相贵为百官之首,当知‘公生明,偏生暗’【注②】,阿环打人是她不对,但孤当时情急已经甩了她一鞭,姑且算是责罚。之后她被丞相禁足,惩戒已是过了,如今不辨是非,仅凭一面之辞就偏听偏信,不分青红皂白再行家法,实乃不公!”
这席话说完,丞相抚着胡子还没说什么,一直咬牙忍痛不出声的季环倒是趴凳子上哇哇大哭起来。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丞相没再多罚女儿,反回头递折子参了公主一笔。
率亲卫硬闯相府,就是先帝也不好偏私,罚了摇光公主半年的俸禄,禁足三月。
“……后来公主就不怎么去学堂了,一心扑在淮南路治理封国,后续参政又与我父亲对上,政见不和。
而我呢,仗着我爹的身份混在京师贵女圈子里瞎玩胡闹,欺男霸女继续当我的纨绔,那时候满城贵女谁不知道镇国公主瞧不上我。”
季环唉声叹气。
萧佑銮笑意渐深。
“你少来,我每次回京述职,你哪回没有偷偷传信非拉我出皇城瞎逛的?好几回你玩忘了时间,皇城落锁,我还要央求銮廷卫去内廷,找我母妃拿手令开门。”
季环嬉皮笑脸挤过来。
“谁叫你老跟我爹爹吵架,我要是明着找你玩,老头子又要跟我吹胡子瞪眼。”
半夏一把按住她,被她如今庞大的体型带得往前窜了两步。
“欸你别乱动,头上茶叶还没捡完呢!”
阿狸弄明白了前因后果,知道季环竟是公主旧友,方才的口舌恶语只是演戏,为了找借口挥退下人,不好意思地连忙站起来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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