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后脚跟放到地上,略略仰着头,笑着问:“你生气了吗?” 我不知该怎样答。 我该怎样答? 我其实并没有生气,一点也不反感她这样的行为,甚至还想要更多? 我是不是应该按照正常情况生一下气? 我想不明白,乱七八糟地说:“你怎么——你知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犯了错,可是已经来不及遮掩,因为水雨月眯起了那双狡黠的狐狸眼。果然,千金小姐很妩媚地弯起唇角,点着自己的胸口笑道:“可我不是男子啊。” 我哪敢多看,立刻转开眼睛。 千金小姐顿时笑得更开心了,有一点捉弄的意思,故意往我面前凑。 她道:“你也不是。我是女子,你也是女子。” 她拿湿漉漉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凑过来故意很小声地说:“女女授受可......亲。” 水雨月没给我时间摆出冷漠姿态,再次靠近我,用嘴唇在我脸上又碰了一下,然后退开一点,满意地欣赏着那两个正红色的唇印。 小姑娘一歪头,娇声笑道:“昨日新进的胭脂,殿下可还喜欢?” 知道苏地那边对我的称呼后,她又喜欢唤我殿下了。只是也不常叫,多是拿出来捉弄人的。 我头一次在相府门前留下有些慌乱的背影。 我迷惑了好一阵子,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想要...... 她再亲我一下。 甚至更多一点点。 我们都是女子。这样的想法,是不是有些奇怪? 我找了个理由回避了她,以放松为由出门到处闲逛。眼前没有她,眼前都是她。她就站在对面那家胭脂铺子里面往我脸上抹各式各样的脂粉;她就站在旁边的小桥上回头娇声叫我快快跟上;她就站在身后的闹市中举着一串糖葫芦问我你要不要吃,她站在如今我一切入眼无言的地方。 我过了小桥,自一个哼歌的小童摊上买了几块她喜欢的饴糖。想起今年我过生辰之时,水雨月来寻我,从宴会上将我拉入了一间厢房,说要给我跳舞。那日她穿了西域的服饰,下身是华丽的青裙,上身是赤金的短衣。她腰间皮带束得野性,在光影交错的地板上翩跹的时候,一截雪白的腰就放荡不羁地从金色流苏下漏了出来。 屋内有点暗,衬得少女颜色冷艳。乌发青衣,齿白唇红。她的舞自是登峰造极,但我心神常不在舞姿,而流连于她这个人的妩媚之间。光影清迷之间,我盯着那截似冷又软的腰肢失了神,竟失手打翻了茶盏。 水雨月勾了勾唇角,旋身的时候冲我递了一递眼波,那双妩媚多情的狐狸眼。 一舞终了,水雨月袅袅娜娜地走到我脚边坐下,风情万种地撩了一下长发。她拿我递过去的手帕轻轻沾着额角的汗珠,拉着我的尾指问:“我的舞好看吗?可还合殿下的心意?” 我说:“小姐倾国倾城,小姐风华绝代。” 水雨月就眉眼弯弯地冲我笑了起来,正红色的嘴唇扬起明艳美丽的弧度。 我从冰碗中拣出镇过的蒲桃递到她唇旁,蒲桃上的水珠晕开了千金小姐的口脂。她张唇一咬,顿时笑眯了眼,仰头看着我时皎皎若华面上的笑容如涟漪散开。 我现在又想起少女起舞时雪白的腰肢和朱红的口脂来。 我去相府去得没那么勤了,水雨月自然也察觉到了我的疏远,很好地维护着我的慌乱,没有让我为难。然而她愈是体贴,我就愈是内疚,女孩儿的笑脸在脑海中冒得愈发频繁,我心里逐渐升起了焦躁的火苗。 我不再与她同吃同住,于是所有山珍海味变成味同嚼蜡,所有孤身一人变成辗转反侧,变成我这人的独自煎熬。我不想承认自己对邻家女孩生出了可耻的心思,不想承认黑夜孤枕难眠之时我想得都是女孩儿身上的温度,柔软的怀抱。 我得了失眠的毛病。往后上千个日日夜夜,我从未容许他人靠近我的床榻,我于是再也没得到过安眠。 千金小姐自然是极其骄傲的,怎么可能来俯首就我。我怀揣着满腔心事,自知也无颜见她,两家的来往于是便少了。随着年龄渐长,我又旁敲侧击地询问了许多年长于我的人,我明白了很多事。第二年我十七岁,一场宴会让我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京中世家公子常有雅聚,由青年才俊们轮流在家中举办。按照惯例,那日便轮到了水家,由水雨月的大哥操办。席间频频有人同主家的妹妹搭讪,我看见曾属于我的女孩游刃有余地周旋在一众青年中间,同他们说话,饮酒,仰面欢笑。那日她穿着朱色长裙,明艳得像漫山遍野繁华盛开的凤凰花。 裙摆很长,她走动又十分频繁,不出意外地被绊住。我未及上前,便见陆家公子一步稳稳踏过,臂弯一横托住了水雨月。他二人便很自然地贴得极近,顿时生出了暧昧的气息。 我转过头去,尽力压制着想把面前几案掀翻的冲动。顾着水雨月的面子,我很平静地忍到了最后。水雨月站在门边送客人们一一离开,我本来也想混在中间出去,她却轻而易举击碎我所有的伪装。 “长缨,你等一下。” 自我疏远她以后,水雨月便改了称呼,和他人一般守着礼节唤我的字。她守礼了,我却浑身都不自在,心里很希望她能没大没小地喊我从前那些见鬼的称呼。 我本来想装没听见,水雨月见状赶紧冲进人群,抓着我的手腕硬是将我拖了回去。 其实那时心中多是别扭,身子还是习惯跟着她去。我自幼习武,岂是常人能拉扯动的。她确定我不会自己走掉以后便很快放开我的手腕,我心中又是一窒,慢慢将被她握过的那只手藏到了背后。待人声散尽,水雨月转过来,还有点气喘,微笑着问我:“怎么这么急着要走?你有多久没有与我说话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答,刚刚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现在应该说些什么。 她也不说话,就镇定自若地站在对面,细细地望着我。 我也忘了我最后是怎样走掉的,反正胡乱说了几句就赶紧走掉了,还不小心撞了小姑娘一下。事后又后悔得不得了,去冠芳斋买了水雨月最爱吃的桂花糕,打算去找邻家女孩解释清楚。户衣不知道从哪里洞察了我的心思,直愣愣问道:“少主紧张什么?” 我自是否认:“我没有啊。” 户衣不愧是木甲人,不遗余力地甩出了一连串可怕的数据,什么我现在走路先迈左腿什么步间距时大时小什么食盒用左手拿并且无意识开合盖子......总之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 不好被手下质疑,我只好出门了去。到了相府却扑了个空,小厮告诉我小姐去观音寺了。 我无功而返。 番外·暮城雪(三) 我察明了自己的心,该去告诉水雨月的。只是年少时总是有些不知来由的慌张,一时间又是欢喜又是惆怅,每日只在王府的院子里浇花种草,犹豫着迟迟不敢踏入隔壁的大门。 等我终于做足了思想准备,提前上街买了一身好看的新衣裙,沐浴更衣修饰面容正要同她说的时候,一纸诏书忽然飞进了院子。当日父亲并不在府上,我便率王府众人跪下听旨,这旨意内容在一弹指间凝固了全府的空气——边疆西阳关破,上命苏王女暮城雪易名男装,携苏王府机巧前往西疆协助大将军边声起退敌收关。 我懵然接旨,回身一瞧,府里跪了满院,整齐划一地僵着面庞瞪着眼睛瞧我。 我也直愣愣地盯着他们看。 不知什么时候,我发觉众人飘忽的视线逐渐移向我身后。我心中顿时警钟长鸣,转身的动作却分外缓慢。我瞧见水家的那个小姑娘站在大门口,眼神涣散,面色惨白,看着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了。 也不知对视了多久,我猛然惊醒,想过去找她,她却忽然回光返照一样恢复了精神,转身跑进了相府。 并且顺势让小厮把门一关,将我拦在了外面。 我被相府的大门甩了一脸灰,又不好强行进去,只得站在外面等,也就站了几个时辰吧,门开了。水雨月站在门口,也没有要让开的意思,就那么看着我。 我动了动嘴唇,我知道我必须得说话,就说你等我回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要是能回来,再对你说吧。 大楚开国皇帝曾建造了一支军队,号称铁甲钢牙,金戈玉马。这支军队的前身就是随着暮家祖上南征北战,最终助他登基为皇的军队,后扩充为西疆守备军,是大楚最为强大的力量,人尊其为王军。 起初举国报名入王军者足有三十万之众,这些年和胡人打下来,只剩下十三万了。有俗语言,宁守东边水,不入西阳关。意思是宁愿在东边充作水军颠簸海战,也不愿意加入王军去驻守那西阳关。 王军是大楚最后一把钢刀,是大楚的荣耀也是大楚的伤疤,孤狼一样守着万里黄沙。 和我想象的大吵大闹,激烈对峙不同,水雨月出乎我意料的安静,她淡淡地笑了一下,说行。 但以水雨月的性子,她本应该扯着嗓子喊“有什么话现在就给我说清楚”。 她现在却很安静地站在那,包容我的犹豫不决左顾右盼,尊重我的一切选择,哪怕那会让她难过。 她越这样我越难受,也不知该怎样安慰她,走过去试图拥抱她,还被门槛绊了一下。水雨月没忍住,又是淡淡一笑,伸手扶了我一把。 我回苏地取了长剑,临行前水雨月与我帐饮,我又一次告诉她,一定要等我回来。 知道我要走,水雨月也没再冷着,少女笑着摇摇我的手臂,撒娇道:“当然啊,我还等着将军给我带西疆的烈酒呢......” “我不是将军,只是个校尉,还是现封的,没有一点军功......” “等你回来就是啦。”水雨月总是对我有无与伦比的信心,她比我还要坚信我一定会平安归来,并且扬名万里,名动天下。 千金小姐又拿出一个小盒子,将里面的东西捧出来,认认真真地挂在我的脖子上。 她手指勾着绳子在阳光下划过的时候,那枚晶莹剔透的玉坠子透出无与伦比的光华。 千金小姐说这个浸过庙中的香火,也受过禅师的祝福,可以保人平安。 水雨月脸上带着柔软的笑意,指尖轻轻划过坠子,脸不知为何竟有点红,像是相府墙外,映着暖色夕阳的春日桃花。 我心脏就一烫。 我既受命化名入军,今日便穿着银色的轻铠,长发也用银冠高高地束起来。我身后立着白马踏川,马背上挂着我平日里用惯了的天狼弓和凤羽箭。 水雨月望着威武的铠甲冲我笑:“大将军,立马扬帆,万里平安!” 我将玉坠子珍之重之地收进衣服里面,抬起手臂摸摸她的发顶,唤她的名字:“水雨月。”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82 首页 上一页 42 43 44 45 46 4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