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衣袍落下的时候,满城大雪随之而落。父亲立于廊下,只见美妇风采如诗,倩影如画。 所以就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但娘不太喜欢,总想着要为我改一个更明媚些的。父亲被磨得无奈,后来便为我取了一个热血的小字,也算是冲一冲名字上的郁气。 我大部分的少年时光都是在苏地度过的,山野海滩之间的少年人无忧无虑且自由自在。我十五岁时及笄,父亲用一根簪子把我的长发挽了起来。配一件白色的衣裙,邻里乡间都说特别好看。 第二年我十六岁,父亲说也该回京看看了。我便随着父亲回去,和白马踏川一起住进了王府。 京中的生活是比较无聊的,至少在当时自由惯了的我心里是无聊的。白天我就在府中读一读诗书,书也看不进去的时候就侍候我的白马,直至夕阳西下。 我喜欢日暮时分的那种美,我总是坐在高高的地方望夕阳下的风景。 看夕阳斜在对面建筑上的金黄,听古钟一声声低沉浑厚的响。 看完了,就回到地面,上马回府去。王府前有条长长的巷子,地上的青砖说着年华。白日里总是人多,太阳一落就好了些,很适合慢悠悠地走马。 马蹄敲在温吞的青砖上,声音也是沉闷的喑哑。 有一日父亲差我去和光堂查账本,我很快查完,在掌柜恭敬的目光中打马回府去。一路上又是看街看店,看京中人潮喧嚷不息。我望了望天,忽然兴致大发,又要去高塔上看夕阳。谁知今日高塔上已经有了一对青年,我不愿搅扰,便回马往王府去了。 前几日京中铺路,为各处都换了新制的青色石板。王府前的那条巷子又长,整整一条巷子的青石板将马蹄声叩得清脆,像一曲活泼明亮的歌。我于苏地长大,奔马常在山野之间,马蹄过草绵软无声。这还是头一次听见这样清脆的声音,心中不免新奇,人也跟着荡漾。 说是荡漾,我还是很端正的,不过放纵些许意气,透在踏川飞扬的马尾上。 快到相府前,我瞧见那宏伟的大门,便提了提缰绳,示意踏川稍慢一些,以免马蹄惊扰府中人。相府种桃,这时候正是春来,桃枝越过高高的院墙,将娇嫩的桃花送了出来。我瞧着喜欢,驱马靠近了些,鼻端便嗅到了淡淡的香。 越过那道大门,旁边还有一道小门。出乎我的意料,门竟是敞开的,从里面传出一阵漂亮的笑声。我鬼使神差地偏头向里张望,瞧见了一位裙裾飞扬的小姐。 秋千一荡,佳人笑。墙外行人,白马道。 那小姐穿着一袭大红色裙裾,侧对着我,坐在高高的秋千上,侍女为她推着秋千,两人都很明亮地笑着。 太阳朝下落去,京城昏暗了。 我心里却一下子亮了起来。在我的世界里,黄昏褪去了,白昼升起了。 我回过神的时候,没有收到指令的踏川已经跑到对面的崇德坊里去了。 当日我一反常态,没有了无意趣地早早歇下,倒是挑起了灯芯,坐在院子中读书。 我手上捧着圣贤之道,却总静不下心,总想着再瞧一眼。我看看两座府邸间相连的院墙,心里很想飞檐走壁上去瞧上一眼,又觉得自己患了病,这般不雅不德的行为怎能出现在我身上。 我想着明日出门再从相府门前过,瞧一瞧那门合上了没有。没想到第二日父亲便说要带我去相府拜见水相,理由是水相家里有位千金,与我年龄相仿,两家住得又近,闲暇时可以过去玩耍。 其实是因为我身上的闲已经传染给了苏王府上下每一个人,苏王爷想了几日决定给我找一个伙伴。 我开始记住她是因为她名字好听,等到一盏茶的功夫后见了面就变成了记住她那张同名字一样漂亮的脸。 昨日只得侧影,今日方见容颜。 那时父亲将我介绍给他欣赏的那位奔逸绝尘的左相,说,这是小女暮城雪。两人寒暄了一会儿,父亲便切入正题:听闻左相家有位千金,年方十五岁...... 在心里我脸已经红了。 水相笑着说:“滟滟,快来,这是你暮姐姐,暮城雪。你不是总同为父抱怨没有你能看得上眼的同龄人吗?这位姑娘生得这般漂亮秀美,你可还喜欢?” 屏风后便转出一个女孩儿,先眼波盈盈地瞧了我一眼。 她今日没穿昨日的衣裳,换了一件桃粉色的襦裙,裙摆活络地垂在脚旁。她含笑看着我,然后那张明媚的脸上出现了一抹动人的红晕,女孩儿笑着对水相说:“女儿喜欢。” 我:“......” 于是我因为长相出众入了这位千金小姐的眼。 其实昨日,水雨月瞧见暮城雪了。 就在荡秋千的时候,墙外的暮城雪打马而过。水雨月偏头一看,正瞧见暮城雪飘起来的长发,还有如雪般的侧脸。 她立即让侍女停下来,问:“方才那人,你可瞧见了?” 侍女瞧见了,掩唇笑了起来:“瞧见了,小姐心中喜欢?” 水雨月点头:“好生飘逸,好生漂亮。” 侍女笑道:“从未见小姐夸赞了谁去。” 水雨月笑起来,狐狸眼尾一挑:“普天之下,谁配得上我?” 这厢水相大喜,总算了却一桩心事:“喜欢便好,不知小王女可也喜欢?” 我早在第一眼见她时就是喜欢的,遂爽快答是。 “那以后你们便可以常在一处了。”父亲笑道,也甚是满意,神色特别欣慰。 我有理由怀疑,就我二人的“见面表现”来看,如若我们是一男一女,两方父母早就择日定亲了。 那天我见到了冠盖京华的一个人。 我记住了那个人。不止那天。 邻家女孩是全京城最耀眼的明月。少时一舞成名的天之骄女,千金小姐,无人能攀登的白塔之巅。 就这样变成我的了。 豆蔻年华的女孩如同初生的芙蓉,也像刚摘下来的百合,在每一个新生的日月里灿然生长。我与她相处两年,我们情投意合,亲密无间。相府或是王府,两人出双入对,吃住轮换,如若是在什么地方见到了什么好东西,是一定要给对方送过去的。 我开始喜欢京城了。因为有她。 我觉得这禁锢人的地方有意思了,胭脂水粉要送与她,松软糕点也要送与她。从前在我看来就是一条死水的河道也漂亮了,因为晚间与她一起在河边放了灯。我觉得是荒地的山丘也丰富了,因为与她一起打了野兔。我不再于黄昏之时登楼下望,我开始与她奔跑在每一个日出。 她直白地唤我的名讳,一点也不跟我客气。有时候也喊我姐姐,偶尔抽个疯就唤什么“媳妇儿”“夫人”,总之一通乱叫。我由着她给我起称呼,每一次她使用五花八门的方式唤我的时候,我心里总会有什么地方软软地陷下去一点。然后我就会牵起她的手,跟她下巴贴额头地比身高。 说来也奇怪,我一个不喜与旁人触碰的洁癖,居然就那么容忍她的亲近。 水雨月的睫毛很长很长,靠在我的下巴上轻轻扇着,酥酥痒痒的。 她抱着我的腰挂在我身上同我撒娇:“小相公,你怎么这么高啊......” 我无奈道:“你为何又给我换称呼了?我如何也是女子,怎么就变成了你的相公......” 水雨月就抬起埋在我身前的脸,一双初初长开的娇俏狐狸眼眨呀眨:“不可以吗?” 我望着女孩儿纯粹清澈的眸子,一时竟没能接话,慢了半拍才道:“可以,只是......” “你瞧你,模样是越发清秀俏美了,年龄又比我大一点,个子还高出我一只手掌。如此漂亮的女郎,竟不许我唤你一声相公吗?” 我没理解她这又是什么歪理,又说不过她,只得道:“......你开心就行。” 水雨月眨着一双湿漉漉的狐狸眼看我:“不然叫郎君?” “娘子?” “家内?” “娇妻?” “......叫吧。你叫什么都是好的。” 水雨月耍起了无赖:“我叫什么都是对的!反正你我同吃同住,同进同出,情投意合,与那民间的鸳鸯眷侣又有什么区别?” 我麻木了:“对,没有区别。” 番外·暮城雪(二) 有一回她在相府吵着,非要看我穿裙子的样子。 “我日日见姐姐穿着各式各样的白衣,虽是每一件都非常好看,但独独没有见过姐姐穿裙子的样子,心里十分怅然。” 她一脸要去拯救天下苍生的沉重模样,仿佛我不给她穿这天下就能海啸山崩似的。 不就是想看,做什么深沉。我又无奈又好笑,又拗不过她,便依了她的意思,为她穿了几日白裙。 她看了两日,又嚷着单调,非要看看其他颜色的。 我犯了难,只好和她说我在王府中还没有其他颜色的衣裙,若是十分想看,晚间我出门时路过裁缝铺子,买几件可好。 她顿时一拍手,弯眼叫了起来:“哎呀,做什么花那冤枉银子,你又不会买,多半又拣那素色的穿来。我这里不就有现成的吗?你穿我的就好了。” 千金小姐推开一扇门,上百件漂亮裙子就出现在我面前。她进屋挑了起来,这件不好,那件太露,总之自顾自选了半日,才从中拣出十套裙子,对我道:“这些非常好。”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我便轮着换上穿给她看。穿裙子的时候头一次生出些奇怪的羞意,尤其在一些不常暴露在外的皮肤紧贴着她的衣衫的时候。 她自是非常喜欢,求我能不能一直穿着。我倒是没什么禁忌,只是我喜欢跑马射箭,裙子着实是不方便,撕坏了几件后只好又换了回去。 她倒是不心疼,在什么地方遇见了好看的料子依旧吩咐人要为我留着,有空便请裁缝来为我制衣。于是我清一色冷白的柜子里也开始斑斓了起来,虽然我很少穿。 虽是已经这般亲近熟稔了,一般也都是她抱我,我鲜少主动与她亲近。就算是心里喜欢极了,也只是挨着一个不会直接接触的距离,只有影子碰在一起。她却很了解我,知道什么样的相处状态不会令我反感,有时破格抱着我撒娇也更能拉进我们的距离。 我喜欢她的明媚,她的狡黠,她的聪慧和美貌。 后来才发现,世间不乏明媚、狡黠、聪慧、美貌的女子。 我喜欢的是明媚、狡黠、聪慧、美貌的她。 后来我实在抵抗不了,干脆缴械投降,告诉她以后不用忍着,可以随便抱我,我不会与她生气。 她开心极了,非常高兴地跳起来,眼睛亮亮的。然后扒着我的肩膀,踮起脚尖在我颧骨上亲了一小口。 我当场石化。 其实就是小小地碰了一下。但沸腾着的滚烫迅速从那块骨头延伸到了全身上下,我连衣衫都在往外冒热气,脸烫得大概可以烧熟一只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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