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Zoe还是Ava啊。” 比起这两个名字之后可能隐藏的庞大真实,她只选择了一个最表面的问题。 “就只问这一个问题?”孔黎鸢语气里的意外情绪比刚刚更重一分。 “对啊。”付汀梨笑了一下,实在是有些犯困,头也往旁边栽了栽,快要抵靠在女人的头上, “我还挺想知道的。” “Zoe.”孔黎鸢说,然后静静等着。 她以为付汀梨还要继续往下问,至少问一下另外一个人是谁,问一下她和另外一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才是最顺畅的思路,不是吗? 但付汀梨从来都出人意料。她只是打了个哈欠,然后又对着屏幕里孤立无援的李弋笑了一下。 或者是对着孔黎鸢笑了一下。然后特别从容温和地说了一句, “那和我猜的一样,我一直觉得Zoe要更好听一些。” “如果我说我是Ava呢?”孔黎鸢笑。 “虽然Ava也好听的。”付汀梨这样开头,然后又有些笃定的语气说, “但我觉得你应该是Zoe.” “为什么这么觉得?” “直觉吧。” 因为你留给我的是Zoe——她迟钝地在心里补了一句,却错失了说出来的机会。 话落,电影最后一个镜头播放完毕,李弋在电话亭里的镜头收了尾,最后一个镜头也仍旧是她的笑。 然后就开始播放片尾的字幕,纯黑为底,白色字幕上一行行名字往上放映。 孔黎鸢没有再顺着把这段话接下去。付汀梨又打了个哈欠。 “困了?”孔黎鸢问。 “对,正好看完了。”付汀梨想去伸手拿手机。 “把这个看完吧。”孔黎鸢阻止了她。 她有些迷糊地抬眼,发现孔黎鸢的视线仍停留在那块小小的手机屏幕上。 “噢,你要把这些名单都看完?” “我习惯看完再结束,不看完有点不太舒服。你要不要先睡?” 孔黎鸢从她肩上抬起头来,又懒懒地靠在了墙边。 晦暗光影流淌。 付汀梨的肩上一轻,那融了许久的体温骤然分开,她还有些不习惯。 “那我和你一起看吧,反正也不剩多少了。”她犯困地说。 “你要是还能坚持,也不是不行。”孔黎鸢笑着说,“这部片尾大概有七八分钟。” “这么长啊?”付汀梨砸一下嘴,竭力挺起背来,“那我更要看完了。” “你不困了?”孔黎鸢瞥她一眼。 “困也要看完再说。”付汀梨又打了一个哈欠, “上次闻老师和我说,等《白日暴风雪》上映了,我的名字也要打在片尾名单里。仔细一想,我以前从来都不看那些名单,都是灯一黑就走了。” “所以从这部电影开始,我决定每一部都把这些名单看完。” 她指着屏幕里正好映过的餐食供应组的名字,有些惊讶地说,“难怪你们这电影片尾名单这么长,真是事无巨细。” “还有更长的,《冬暴》剧组的人本来也不多,大部分都是一人身兼数职。 你仔细看就知道,刚刚你看到的这个人既是灯光师也是油漆工,还有这个,既是保洁也是副导演……” 孔黎鸢讲的这些,全是付汀梨之前从未仔细探究过的领域。 尽管困意上涌,但她还是被孔黎鸢讲这些东西时的神情吸住。 仿佛在这一瞬,小小屏幕微弱的光,无限涨大为一种奇异的、如梦似幻的光。 明明灭灭,映在这个女人的脸庞上。 从前付汀梨一直觉得,这个女人什么都不爱,笑的时候不是真的在笑,平静的时候不是真的平静。 好像从来没有自己的七情六欲贪嗔痴妄,也像一个模模糊糊的局外人,有像一抹随时会随风而逝的灰。 现在她觉得,她的认知有很大的滞后性,这个女人向来都如此清晰浓烈。 她在女人慵懒而清晰的声音中缓慢沉入北疆的冬夜。 迷迷糊糊间,她看着那些字幕缓缓往上滑动,突然有个问题冒了出来。 于是她问, “孔黎鸢,你演过这么多角色,有没有哪一个角色是你自己最喜欢的。” 这个问题过后,浮现在付汀梨脑海里的,是《冬暴》结尾,李弋在电话亭里的那个笑。 她想,如果让她来选,她应该会选李弋。可她没听到孔黎鸢的回答,实在是抵挡不住困意,在飘然昏暗的光线里。 一歪头,彻底睡了过去。 片尾字幕彻底播到了头,年轻女人的头昏昏沉沉地点着,不由分说地砸在了孔黎鸢的胸口。 她觉得有点痛,可是她笑。 窗外大雪不停往下飘落。她在灰暗房间里坐着,没有马上入睡。 而是看完影片最后一句话之后,注视着付汀梨的脸。 ——那双偏褐色的眼已经被阖住,没有再用那种坦诚而年轻的目光,在浮沉世俗中注视着她。 让她敢去细细端详这张脸。 她看她被时间消磨而变得郁白的肤色,看她肌理下饱满立体的骨骼走向,看她被环境迫使而染得纯黑的发。 这张脸庞上曾经所有的光泽和自信,似乎都在这一个冬消逝了一大半。 但是完全没有了吗? 不是的,只要一睁开眼,就还在。如同一茬坚韧的草,春风一吹就能再生。 有的时候,孔黎鸢觉得自己真想把这个人关起来,让她眼底那种源源不断的生命力不再受任何环境的迫害,只永远为自己所生就好。 有的时候,她又冷静地知晓自己这样的想法是恶劣的,她会伤害她。 于是她什么都给不出去。 孔黎鸢发出一声极为轻的叹息,再移开视线的时候,靠在靠枕边的手机已经倒在了褥子上。 她把付汀梨的头轻轻放在枕头上,伸手去拿过来,发现手机屏幕上已经弹出“电量不足”提醒。 于是画面就暂停在影片正式结束的最后一句话: 谨以此片,献给这世间最伟大最恶劣的爱。 她有些迟钝地想起,自己还没回答付汀梨睡着之前的那个问题。 有些犹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紧接着,躺在枕头上已经入睡的付汀梨,无意识地在枕头上蹭了蹭。 于是柔顺的发,便再一次从孔黎鸢的手指缝隙里滑过。 她靠坐在床头,低头凝视着付汀梨的睡脸,仍像过往,轻轻抚过她的头发,然后回答, “以前是李弋,现在是阿鸯。” - 整个晚上,付汀梨都不觉得冷。 第二天早上醒来,她依稀摸出手机,迷迷糊糊地看到手机上弹出地理位置的通知,原来这里的位置在北纬四十八度零三分。 但她都没有被冻醒。 不像在上海廉价湿冷的出租屋,动不动就脚冰,睡醒之后总是缩成一块。 她在被窝里慢慢醒着瞌睡,体感是热乎的,但身边已经没有人。 孔黎鸢这么早就起来了? 付汀梨在暖和的被子里磨了好一会,才慢慢吞吞地起来,穿上厚厚的卫衣,又披上一层厚厚的外套。 然后爬下床,看到自己昨天翻找出来,给孔黎鸢的外套已经不见。松了口气,幸好这个人穿了外套。 刚起床有点鼻塞。她吸了吸鼻子,看到昨天买来的洗漱用品已经拆开用过。 收回眼神,从箱子里翻找出她的洗漱用品。出发前收拾妥当的箱子被她昨天到现在已经翻得有些乱,那个被包裹良好的白模雕塑已经敞了出来。 有些明显,依稀还能看见是飞鸟的形状。 孔黎鸢不会看到了吧? 想到这点,付汀梨心里一跳,然后又心急火燎地把白模雕塑封好,压在箱底压得死死的,然后又盖了几层厚衣服上去。 才彻底放心去洗漱。 稍微收拾了一下,穿戴整齐,她就打算出门去找孔黎鸢,这个人身上没手机没有联络工具,应该走不远。 但走出房门,就碰见家里的阿帕。 阿帕穿着厚厚的袄袍,里面是一件花纹精致的厚马甲,端给她一碗刚煮好的、热气腾腾的奶茶。 笑眯眯地,用零星几个生涩的汉语词汇,问她睡得好不好,晚上冷不冷。 她也回一个笑。然后在阿帕的注视下,喝一口滚滚发烫的奶茶。奶茶里是新鲜的牛奶,加了浓浓的砖茶。 一口下去,茶乳充分交融在口腔里,又顺着喉咙弥漫进身体缝隙。 付汀梨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回想起乔丽潘以前教她的哈语,也用生涩的词汇,和阿帕说她很喜欢喝,喝下去很舒服。 阿帕眼睛亮了亮,然后又盯着她瞧了瞧。付汀梨大大方方地让她瞧。 “哈族姑娘?”阿帕问。 “我妈妈是。”付汀梨说,坚持用自己记忆里的哈语,尽管很蹩脚, “但我不太会,只会那么一点点。” 她比着“一点点”的手势,惹得阿帕发笑,然后又用有些粗糙的手揉了揉她的头,往外面一指, “你朋友在外面。” 付汀梨顺着阿帕的手往外望。 外面雪已经停了,敞在路中间的大路似是已经被清理过,铲开一层深陷下去的路,但两边还是积着一层厚白绵软的雪,像细腻的奶油。 暖融浅金色日光俯照雪层,像是泼在白雪上的一层金纱,而风则将那层金纱吹得缓缓而动。 视野顺着风往外飘,顺着这层金纱飘动,终于聚焦在一个模糊的人影上。 女人穿长度及膝盖的羽绒大衣,被厚厚的兜帽遮住头脸。 一只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另一只手里点着一根在宽阔世界里火星显得特别渺小的烟。 附近都还没什么人出来,这会孔黎鸢没有戴口罩,敞着那张矜贵又含情的脸。 只微微低着头,慢条斯理地踏着脚下的雪,沙沙的声音似乎融到了付汀梨端着的这碗奶茶里。 她默默地喝一口奶茶,又问阿帕,“我朋友喝了奶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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