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鹊看着镜子,却一时恍惚。镜中的她,可还是自己么?可她正想再多看看、好好辨认一番,便亲眼看着镜中的自己被盖上了那大红盖头。哦,结束了,看不到了。然后,她感觉到被母亲和妹妹搀扶起来,一步一步地出了门、送到了花轿里。 “对了,阿枝,”隔着花轿,她叫住了妹妹,“那燕子花灯,我来不及带了。你记得,给我送去。” 那是她唯一争来的东西了。 “好。”陈阿枝笑着一口应下,便又依礼站到了母亲身后。 来看热闹的人还真不少,吵闹的喧哗声和迎亲队伍里的敲锣打鼓声震得她头疼,唢呐一响,她更觉刺耳。她坐在花轿里,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入眼可见的,只有那一片血红。恍惚间,她听到有人对她说话,她不觉开了口:“是谁?” “是我,张铉。”花轿外的人如此说着。张铉接到了她,却没有急着上马走人,而是立在花轿外,低头说着话。 “哦,是你。”陈阿鹊说。 张铉抬眼看着这花轿的帘子,不由得又凑近了些,用她能听到的声音道:“陈姑娘,那日我到你家提亲虽然有些草率,可我那日所说的话,却并不是虚言。陈姑娘,你和那些沉闷的大家闺秀不一样,我在见你第一眼时,便……便记住你了。我知道,你并不十分喜欢我,我先前的所作所为也的确不足以讨一个姑娘喜欢。但你放心,我会改,以后,我会担起一个丈夫的责任……我会比那韩三郎做得更好!你可以和我一起过上想要的生活,不必再受任何人拘束。” “哦?”他听见花轿里的陈阿鹊冷笑着,“张公子,你这番话,说得好生感人,若是别人,说不定还真就被你唬住了。” “陈姑娘……” “你说我和那些沉闷的大家闺秀不一样,那你可知,那些大家闺秀也并非生来如此?你可知,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如你一般不羁?谁不想见识一下外边的广阔世界,行走天地间,无拘无束地过一辈子?谁又愿意一世被束缚在院墙之下,一生心血竟无半点是为自己付出?”花轿里的她反问着。 “我……”张铉一怔,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可是,我如今同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听见陈阿鹊在花轿中叹息一声,“你根本就不懂,你什么都不懂。你不懂,为何我同时遇见了你和她,却没有倾心于你;你更不懂,你一时兴起的所作所为,对我而言,又意味着什么……你嫌弃那些大家闺秀沉闷,可你却在将我变成她们!你可知,从你向我提亲的那一刻起,我便再也过不上我想要的生活了!” 她语气平淡,但张铉听得出来平淡之下隐忍的痛苦。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似乎听见她苦笑了一声,他不由得又是一愣。“也罢,也罢,”他盯着花轿,忽而自嘲一笑,“就如此吧。”他再没多说什么,只是强挤笑容,转身回到了马前,一翻身便上了这高头大马。 “可以走了。”他说。 大喜之日,可是红衣加身的二人都不开心。他们如木偶一般,在这吹吹打打的欢闹声中,被簇拥着向前行去。这是一条被重复了千万次的路,又似乎是唯一的路。兜兜转转,所有人都踏上了这条路,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到底、走到死。 张家为张铉置办的府宅在城外,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就此出了城。一行人走在旷野上,引得行人纷纷驻足观看。此刻,张铉竟有些厌恶这些目光,但他也没有办法了。他能做的,只有在马上客套地拱手还礼,然后循着这条路,一直向前行去。 可这条路似乎并没有那么顺畅。大约离新宅还有二里路时,一个同样身着红衣的人骑着一匹红鬃马,远远地拦在了迎亲队伍前。张铉终于回了神,定睛一看:果然,是那惹人厌的韩恒韩三郎。 “韩三郎,有何贵干?”张铉瞬间打起了精神,在马上看似恭敬实则趾高气昂地问着。 韩嫇一身红衣、男子打扮,她迎上了张铉的目光,丝毫不惧。“抢亲。”她只答了两个字,忽而一扬鞭,在众目睽睽之下,纵马向迎亲队伍冲去—— 她的马很快,像是带起了一阵狂风,好端端的大道上瞬间尘土飞扬。迎亲队伍哪见过这架势,又怕被马撞到,什么都不顾了,丢下东西便四散奔逃。一瞬间,好好的队伍只剩了一顶八抬大轿和骑着马的张铉。 花轿被人脱手摔在地上,而张铉的马也在此刻受了惊,前蹄高高抬起又重重落下。张铉不防,一下子竟被这马甩落马下。此时,韩嫇已骑着马从他头顶跃过,已到了那花轿前。 “阿鹊!”韩嫇叫了一声,从马上跳了下来,便要去掀那轿帘。张铉见状,登时也顾不得什么,连忙从地上爬起,要去拦他。 “韩三郎,你敢——”可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却忽然愣在了原地。他看到那韩三郎掀开了轿帘,可是、可是……为何!这是为何! 韩嫇看着花轿中安静坐着的陈阿鹊,眼泪登时落了下来。花轿跌在地上时,她头上的红盖头也落了下来,露出了她的面容来。她生得本就好看,如今一身礼服,又带着时兴的妆容,更显得她美艳不可方物;她的眼睫毛很长,虽没露出眼睛来,却也能让人想象到那双眼里该是怎样的神采。 可落下的红盖头没有掉在她脚下,也没有落在她膝上,而且刚巧不巧地挂在了她胸前。韩嫇红着眼睛,伸出手去,揭下了那红盖头,却只见一根长簪,正稳稳地扎根在她心脏处。狂风一吹,她手里的白帕便脱落出来。韩嫇低头看去,只见上面竟是用血写就的字。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我欲颉颃,奈何道阻。此心不遂,我之何所?此心难遂,虽死不与。”她拿起了这方血帕。 风停了。方才受惊逃离的人又在不远处探出了脑袋,悄悄地观望着这里发生的一切。他们并不知道花轿中是何等场景,只知那韩三郎立在花轿前,忽然间哭得浑身发抖。 “阿鹊……”韩嫇看着这血书,又望了望陈阿鹊的面容,心中不禁一阵绞痛,仿佛是她也被一根长簪生生地刺入了心脏一般。她伸出手去,轻轻抚上陈阿鹊的面容。 “阿鹊……” “阿鹊——” ---- “蝃蝀在东,莫之敢指”出自《诗经》。
第51章 燕燕于飞(十二) 陈阿鹊死了。她死在她出嫁的那一天,死在八抬花轿中。她留下了一封血书,然后用一根长簪,刺破了嫁衣,也刺中了她的心脏。 好好的喜事,变成了丧事。陈家登时乱做了一团,张家还好,毕竟此事只由张铉处理。而张铉在陈阿鹊自尽那一日,便带着迎亲队伍,将陈阿鹊的尸身抢回了他的新宅。韩嫇寡不敌众,眼睁睁地看着张铉他们抬走了陈阿鹊的尸身。 “阿鹊——” 韩嫇追着、喊着,可无济于事。 “韩三郎,”张铉骑在马上,红着眼睛对她说道,“她已是我的妻子。她的丧事,也该我办。”他说着,恨恨地看向韩嫇:“就算要发丧,她也该从我的府邸中抬出去!” 韩嫇听着这话,忍泪冷笑了一声,又哽咽道:“可是,你不配。” “配不配的,她都是我的妻子。而你,什么都不是。”张铉扔下这一句话,转身便走。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带着陈阿鹊的尸身,向张铉的新宅走去。 韩嫇连忙骑上马,一路追去。可她到了张家门前,却根本进不去门。所有人都拦着她,她竟再看不见陈阿鹊。她只能守在门口,看着张府人来人往,进进出出。 陈家的人来了,他们看见了韩嫇,却顾不得她。她看见陈家人进了张府,里面爆发出震天的哭声。张家的人也来了,但里面却只是客套的交谈声,或许还有那么几句提及了她今日意图抢亲一事。然而无论是哭喊还是交谈,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在旁人看来,她只是一个局外人,根本没有资格也插手不得这丧事。而她,也只能默默在此伫立着,守着她。 就这样,她在张府外守了一夜。直到天明时,里面才出来一人。韩嫇循声看过去,只见是陈阿鹊的妹妹陈阿枝,正提着那燕子花灯,哭着走出来。 “陈二姑娘。”韩嫇哽咽着唤了一声,走了过去。 “韩……韩……”陈阿枝抬头看向她,一时却不知该怎么称呼她。她只得又低头看向手中花灯,哭道:“长姐出嫁前,还说,要我将这燕子花灯带给她。” 韩嫇愣了愣,低头看向这燕子花灯,登时眼睛一酸。“这个,可以给我吗?”她问着,伸出手去。 陈阿枝抬头望着她,眼泪直流。“长姐自尽于花轿之中,定然不是一时冲动。她在上花轿前给我留下这话,也定然不是随口一提,”陈阿枝说着,又低头看向手里花灯,“我猜,长姐应该也想把这花灯,给你吧。”她说着,将这花灯向前一递。 韩嫇见状,不觉滴下泪来。她伸手接过这花灯,又向陈阿枝行了一礼。“多谢二姑娘。”她说。 “她最终也没能走进那扇门,”陈阿鹊说着,抚上了手里的燕子花灯,“我爹娘不让她进去,张家也不让她进去,她只能守在张家门口,路过的人看见她,也对她指指点点。最后,两家人合起伙来,拿着棍子要赶她,我爹娘甚至放出话来要让她声名尽毁……他们威胁她!” 陈阿鹊说着,眼眶通红,又转身看向神像,背对着崔灵仪和癸娘。“她不得已,只得走了,”陈阿鹊说着,苦笑一声,“多么荒谬啊。她才是我此生所爱,可她却连到我灵前哭一哭的资格都没有。她想要祭奠我,却还要被人威胁!苍天何其不公!何其不公!”她说着,情绪激动起来,狠狠一拍,土地祠的供桌便裂了一条缝。 癸娘听着这动静,睫毛不禁一颤,却什么都没有说。 “可她如今还是以韩三郎的身份生活着,并且,世人口中的韩五娘已然死去,”崔灵仪咳了两声,又努力坐直,问着,“这又是为何?” “为何……”陈阿鹊念着这两个字,忽而笑了,“因为我。” 死后第二日,她看着张家门口闹得不可开交,看见韩嫇被人威胁、被人驱赶,最终无奈离开。她心疼她,她不愿她这么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 于是,她托梦了。这是死后唯一的好处。 “爹、娘。”那夜,父母睡熟了,她终于来到了父母的梦中。那时的她依旧是死去时的模样,身前插着一根染着血的长长的发簪。 “阿鹊?是阿鹊!”父母见了她这般模样,又惊又悔又惧。他们想要上前拉住她,可在尝试触碰她时,却扑了个空。母亲在此时,不由得痛哭出声。 “娘,莫要哭泣。女儿已死,但仍有心愿未了。爹娘若是还疼惜女儿,便依了女儿一事吧。”她说着,竟跪了下来,深深一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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