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黑骡子倒是可爱,”崔灵仪坐在车上,她看着那虽然瘦弱但十分老实温和的小黑骡子,说,“我觉得,它和我有缘。” “是的,它的确和你有缘,”癸娘说,“你注定是它的主人。” “为何?”崔灵仪问。 癸娘低头一笑:“缘分天定。你不会无缘无故地遇见一个人,或者,一头骡子。” “那我为什么会遇到你呢?”崔灵仪笑问着,看向癸娘,又不觉凑近了几分。她很想从癸娘的眼底瞧出些什么……她也说不清她想看到什么,但她想,那应当是一种很不同的情感吧。 “我也不知,”只见癸娘低垂着眼,如实回答道,“我曾卜算过,可我如今不如从前了,竟没算明白。” “好吧……或许你我能相遇,并非天意,只是事在人为。或许只是因为你我都出现在了那一家酒肆罢了。” 崔灵仪说着,又看向了这骡子。这骡子的蹄子一步一步稳稳地踩在林荫小道上,哒哒的,很是有节奏感。崔灵仪听着这蹄声,不禁陷入了回忆,又开口道:“小时候我家有两匹马,都很健壮可爱。我那时很羡慕旁人骑马的英姿,可惜那时太小,根本骑不上去。但我还是很想亲近那些马,便没事就去喂它们。后来家里搬到了乡下庄子上,养了些鸡鸭猪羊,我也常去照顾它们。” 她说到此处,忽然一顿,又闭了嘴。可很快,她便又笑了笑,向后一靠,抬眼看着这骡车穿梭在林间小路中,说:“可惜后来,我养的那些……畜牲,不是被卖了,便是被吃了。年景不好,到处都闹灾荒,人都留不住,何况牲畜。” 她说着,看着这骡车慢悠悠地前行。“人果然不能和食物培养出太多感情,”她说,“有时候,明明早就知道最后结局,可要下狠心时,还是难免伤心难过。”她说着,轻轻叹了一口气:“或许早些在心里割舍开来,到最后也不会那么痛苦。” 一旁的癸娘听了这话,本来安静的她却不由得眉头一蹙。“宁之……”她开口唤着。 崔灵仪浑身一僵,刹那间变了神情,又将头扭向一边:“别这么叫我。” 癸娘有些无奈:“可这才是你原本的姓名,不是吗?” “是,”崔灵仪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子怒气,但她清楚地知道这怒气是冲着她自己来的,“可我不喜欢。” “当真?”癸娘问着,叹了口气,“崔姑娘,你的过去,我都知晓。我知道,当年……” “你既知晓,便不该提,”崔灵仪的语气是久违的严肃,“我早已下决心要舍弃这个名字了。” “是舍弃?还是逃避?”癸娘坐直了身子,又柔声道,“崔姑娘,我能感受到,你心中有许多情绪被积压着,你需要正视它们,而不是名为舍弃,实为……” “够了,”崔灵仪打断了癸娘,“我不配用这个名字!”崔灵仪说着,又自觉失礼,不由得清了清嗓子,只装作无事发生,“说到姓名,这小黑骡子,倒是该给它取个名字。” 癸娘闻言,便恢复了沉默,没再说话。崔灵仪则垂下眼来,道:“便叫它双双吧。” 癸娘也不再提方才的话,只点了点头。“好。”她说。 崔灵仪也沉默着,看着面前的骡一步一步规规矩矩地向前走着,却又不由得出了一回神。双双,她想,这个名字从她这般天煞孤星的口中说出,还真是讽刺。 她想着,又不自觉地陷入了从前的回忆中,摸出了怀里玉佩,将那玉佩握了又握。如今想想从前,只觉得像一场梦。虽然,她也说不清楚那是噩梦,还是美梦。 癸娘本不想再多说什么,可她感受到了崔灵仪的怅然,没忍住又轻轻叹息了一声。“崔姑娘,”她说,“你是个很好的人。很好、很好……” 她知道,崔灵仪心中一直有股子自厌的情绪。 “多谢了。”如今,崔灵仪听见她这话,也只是客套地回了一句。 癸娘听了,欲言又止,终究是没再说什么。两人便沉默着坐在骡车上,在阵阵微风中,安静地驶向远方。 有了骡车,走得就是快了些。双双也很好养活,于吃食上也不必让两人多费心。更何况,如今崔灵仪手中又多了些钱,不似从前拮据,在这衣食住行上,也不似从前操心了。 但即使如此,崔灵仪还是不忘时时算账。如今世道不太平,回长安的路还长,一路上难免会有变故。而她也不再是孤身一人,她身边有了癸娘,还有了双双,还是精打细算些为好。 于是,当二人来到王家坡时,崔灵仪跑了一早上,比较了好几家村店,才终于选定了一家,带着癸娘入住了。走了两个多月,天气也越来越热。这种天气不适合赶路,她们只得暂且在这里歇歇脚。 “这村店我看过了,”崔灵仪说,“虽然偏僻了些,人也少,地方也不大,但价格更实惠,老板娘也已经在收拾屋子了。”她扶着癸娘下了骡车,又将木杖递给癸娘。 说是村店,但崔灵仪看过去,只觉这里只是空出了两间屋子的普通人家。这里所有的屋子都是土屋,看着是有些简陋。但可以看出,这主人家在打理村店一事上并不曾怠慢。屋子里干净的很,没什么陈设,也没什么灰尘。从窗子里望外看,还能看到院子里种了两棵梨树……只可惜,癸娘看不到。 但崔灵仪想,就算癸娘看不到,以店家的用心程度,她们在这里住着,也不会太糟心。当然,她们依旧只要了一间房——为了省钱嘛。 “这几日酷暑,”崔灵仪扶着癸娘向后院客房走去,“一直赶路,人和骡都吃不消。我们在这王家坡多住几天,待熬过酷暑,再接着赶路。” “好,”癸娘说,“都听你的。” “对了,这村店里,应该不会有什么特殊的住客了吧?”崔灵仪问着。一路来,鬼神精怪之事,她见了不少。如今先问清楚,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她知道,这不需要癸娘动用灵力,她的木杖便可以探查到这一切。 “这村店倒是安静,”癸娘微笑答道,“你大可放心。” 两人说话间,便进了房。崔灵仪放下行李,扶着癸娘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又连忙出去拴骡。待到拴骡回来,便见村店的老板娘在急匆匆地布置客房。老板娘见有客人来,便热情地带着她的儿子忙前忙后,她儿子也是这店里唯一的店小二。 “不知老板如何称呼?”崔灵仪问。 “我夫家姓王,村里人都叫我王婶,”老板娘笑着指了指外边扫地的少年,“那是我儿子,丙生,十四了。你们若有事,也只管叫他来做。” “好。”崔灵仪应了一声。 “二位多担待,”王婶一边帮她们倒了水,一边又去使唤儿子打扫庭院,“这几日收稻谷,可算有收成了。店里好几日没有好好打扫,院子里就乱了些。小店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包涵。” “无妨,”崔灵仪说,“我们也只是住几日。更何况,能有间房住,已是难得。”又道:“既然这几日收稻谷,那你们也不必急着打扫庭院了。如今天下不太平,又连年天灾,好容易有收成,可不能耽误。” 王婶听到这里,忽然眼眶一红,竟就要落下泪来。“可不是么,”她絮叨起来,“前几年收成不好,官府还时不时上门收税。官府要收税,附近山匪还动不动进村扫荡,谁都拿他们没办法。大前年最可恨,稻子刚收上来,就没了。去年这边还打了仗,也不知是谁和谁打,但一打起仗来,还要征兵。他爹他哥,全被人拉了去……”王婶说着,抹着眼泪看了看院子里奋力扫地的儿子:“如今,这小店便有些顾不过来了。” 王婶说着,吸了吸鼻子,又对着崔灵仪笑:“姑娘,你不知道,从前天下还算安定时,我家中人丁兴旺,这小店的生意也不错。附近山水景色不错,常有城里的文人来此游玩,农闲时倒也能借此赚些钱财……这些年,人人都只求活命,就连那些文人都没这些闲心了。”王婶说到此处,又连忙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了。二位姑娘,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好。”崔灵仪应了一声。那王婶便放下了手中水壶,又急急忙忙地出门,拉着儿子丙生收稻谷去了。 崔灵仪见二人离开,便卸下了背上的剑,坐到了癸娘对面。“这家屋子多,庭院大,想来从前,这户人家的生活也不会太艰难,”她低垂着眼把玩着杯子,“如今,也只剩了孤儿寡母两人罢了。”她说着,苦笑一声,像在自嘲:“这世道,想要家道中落实在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只要认真过日子就可以了。” 她说到此处,忽然又沉默了。她又在忍不住回忆过去了。她不禁看了眼癸娘,只见癸娘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她本该安心些的,不知为何,她心里竟有些失落,便又站起身来,去收拾行李。可正收拾着,她忽然听到外边传来叩门之声,而王婶方才已带着丙生出门去了。 崔灵仪听见,便对癸娘道:“你且在这里等等,我去看看。”说罢,她又提起了剑,直向大门走去。 她拉开门,只见是个灰头土脸的姑娘。这姑娘身上还背着个包袱,风尘仆仆的,粗布麻衣,一双草鞋。想来是在这大热天的赶了很多的路,她的嘴唇上也已经干裂起皮,面颊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但在这尘土之下,崔灵仪注意到了她的眼睛,这双眼睛很不一样,有着寻常人没有的麻木和镇定……不若说,是杀气。 行走江湖这些年,崔灵仪在这种时候还是很敏锐的,她可以准确识别出人群中的同类——眼前这姑娘便是一个。杀过人的眼神,和寻常人自然是不一样的。 “请问,能给我一口水喝吗?”那姑娘开了口,问着。她额头上的汗不停地向外冒着,看得出来,她真的很渴。一只姑恶鸟落在了路傍枝头上,在这燥热的夏日中,苦啊苦啊地叫个不停。 崔灵仪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又点了点头:“可以。你在此稍候。”她说着,提着剑退了一步,将门掩上,这才转过身,回房去了。 房间里,癸娘依旧紧紧握着木杖,一言不发。崔灵仪进屋倒了杯水,要出门时还不忘对癸娘道:“外边有人来了,你且在这里坐着,不要出门。”她说着,还将这小屋的门关上了。 她急匆匆地离开,并没有注意到坐在桌边的癸娘此刻的欲言又止。“现在,不太安静了。”癸娘闭上了眼睛。 崔灵仪拿着水杯出了门,刚到门口,却不由得吃了一惊。想来是天气太热的缘故,那姑娘竟已晕倒在了门前。崔灵仪本想给她杯水,便赶紧打发她走。可如今见了这情形,她也手足无措起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她又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只见是王婶和丙生卷着一腿的泥急匆匆地往回跑,草帽掉了也顾不上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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