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郑全将吴青英送进了牢狱。公堂上,吴青英很干脆,当场便认罪了。“人是我杀的,”吴青英说,“但我没错。” 可他们都不在意她说了什么。她的恨意、她的不甘,如同当初的于绣一般,都被忽视了。 他们只想着羞辱她,然后杀了她。 “这么干脆就认罪了,真没劲。”狱中,有狱卒如此说着。吴青英被绑在了刑架上,心如死灰,只求速死。 她想,等她死了,她是不是就可以见到她的嫂嫂了? 想着,她闭上了眼睛,只默默地回忆着于绣的一切。可一旁的狱卒却不乐意了:“装什么死呢!” 狱卒问着,顺手拿起一旁的烙铁,狠狠向她身上印去。吴青英忍不住轻嘶一声,浑身僵直,额上青筋都凸起了。 可狱卒对她的反应很不满意。“呵,还是个能忍的,这么多年我什么人没见过,”他说着,又将烙铁向她身上戳去,“我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吴青英吃痛,却强忍着,只抬起眼来,怒视着眼前这狱卒。狱卒被她这眼神激怒了,他将烙铁在火上烤了烤,又狠狠地、毫无章法地向她身上印去。“不服是吗?”他问着。 烙铁烙在她身上,一阵一阵地痛。不一会儿,她身上就留下了无数的烙印。她斜眼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那里也留下了一个印记。她不认得什么字,但这个字,她是认得的。 囚。 是啊,她的确是囚。她不是这牢狱的囚,她是这世间的囚。明明同样生而为人,为何她和她的嫂嫂要经历这样的苦楚?为何! “有本事……现下便杀了我。”吴青英越发虚弱,却又迎上了那狱卒的目光,咬牙说着。 “你当老子不敢啊!”狱卒骂着,向她脸上狠狠挥了一拳。她的脸登时肿了半边,可她的眼神里仍然写满了不服。 狱卒见了,便又要对她用刑,却有人在此高叫了一声:“住手!” 狱卒听了,回头一看,不由得有些不耐烦了。“怎么又是你啊?”他抱怨着。 那抱着文书的小吏走上前来:“是我。”他回答着,看了吴青英一眼,又对那狱卒道:“她已认罪,又何苦对她动刑呢?” “你还真是爱多管闲事!她已注定要死了,我还不能拿她消遣一下吗?”狱卒反问。 小吏正色道:“旁人或许可以,可是,她不行。她是无辜之人,一时误入歧途罢了。” 狱卒听了,冷笑一声:“怎么?你看上她了?巴巴地在这里回护她。” 小吏说:“有仇报仇,并不为过。虽然,她哥哥最终是死于她嫂嫂之手,可郑完到底砍伤了她哥哥。若非郑完,她嫂嫂又怎能趁虚而入?可于氏被斩首示众,郑完却逍遥法外,这本就于理不合。她想杀了郑完,也是情理之中。” “你,”狱卒根本听不得这长篇大论,只不屑地问着,“你这又是在说什么?” 小吏刚想再开口解释,却听吴青英的声音响起。“你说什么?”她问着,睁大了眼睛,满是疑惑,“我嫂嫂,杀了我哥哥?” “你还不信吗?”小吏叹了口气,又道,“也是,这案子断得糊里糊涂的,也难为你了。若是他们早将此案细节公之于众,你或许也不会做出这等糊涂事来。也罢,今日便让我告诉你吧。你哥哥,的确是你嫂嫂所杀。郑完戌时便回到了家中,而你哥哥亡于亥时。所以,是郑完砍伤了你哥哥,让他不能行动自如,而你嫂嫂便趁此机会,补了一刀,要了他的命。你嫂嫂一开始还不认罪,后来被我道破真相,这才伏法。只是不曾想,连你也被卷进此事了。” 吴青英听了他的话,脑海中轰隆一声。刹那间,她好似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可她还尚存一丝理智,只呆呆地开口问着:“原来,她是这样认罪的?” “是,”小吏点了点头,“被发现后,她便认了。” 吴青英听着,心中一阵绞痛。在这牢狱里所受的刑罚加起来,都不及这小吏的三言两语。原来,她是为她顶罪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她恨她自己!为什么她没能保护好她的嫂嫂?为什么到了最后,嫂嫂还在保护她?她明明该恨她的、该恨她的! 她多希望她还在恨她,她多希望她的哥哥和郑完一同喝下了那砒霜!她不必救她、不必帮她,只让她杀人偿命……然后,她的嫂嫂便可以自由了!她已经攒了足够嫂嫂离开的钱了!可她为什么要……要…… 吴青英想着,泪水瞬间涌了出来,她不禁放声大哭。“嫂嫂,”她号啕着,“嫂嫂!你为什么……为什么!” 她不值得、她不值得啊! 小吏被她这反应吓了一跳,又连忙稳住自己,对她说道:“你这又是何必呢?唉,只可惜,我如今虽同情你,却也无能为力了。” 吴青英听了他这话,本是垂首哭着,忽然又仰面笑了。“这位大哥,还请你近前说话,”她说,“我有话要和你说。” 小吏听了,犹豫了一下,终是走上前,又附耳过去。吴青英垂了眼,努力凑在他耳边。“其实,”她说,“吴魁,也是我杀的。” 小吏听了,愣了一下,又连忙后撤一步。再看吴青英时,只见吴青英缓缓抬起眼来,而他正对上她的目光——他只看到了无边的恨意,几乎能摧毁天地的恨意。 “当你发现吴魁不是死于郑完之手时,你很得意是吗?”吴青英问,“你自以为发现了真相,可你发现的真相背后,又有多少隐情,你知道吗?” 她说着,声音越发轻了,可眼里的恨意却没有半分消减。“你觉得,自己很是公正吗?”她问。 “你和村子里那些麻木不仁的人一样,你和菜市口那些只知凑热闹的人一样!”她忽然激动起来,“我当日就不该心软,我该将你们都杀光!全部杀光——” 在那阴狠的目光之下,小吏只觉自己汗毛耸立。“你如今想听到什么?”他听见吴青英问,“想听我夸赞你是这县衙里唯一一个明白人吗?” 不知为何,这话更让他害怕。他顾不得回应吴青英的话语,只不自觉地又后退一步,待反应过来后,他便匆忙转身逃了。 在这阴暗的牢房里,只剩下吴青英一人被绑在这架子上。她哈哈笑了两声,却又忽然崩溃,大哭不止。烙铁留下的印记还在隐隐作痛,而她却含着泪努力看向了窗外,目光追寻着那好不容易透进来的日光。 “嫂嫂……”她喃喃,“我不值得啊……” 在牢里待了几个多月,她受尽折磨。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狱卒给她送来了一顿丰富的早饭。她看着这早饭,忽然松了一口气。 到时候了。 用了早饭,她便被绑缚着,装上囚车,押往菜市口,那里有一个刑场。她知道,她会在这里最热闹的时候,被斩首示众,就如同她的嫂嫂一般。 “如此,可算是同死吗?”吴青英立在囚车里,闭上了眼睛,又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这世间的气味,竟是如此浊臭。 在围观民众激动的叫喊声中,她被拖拽着上了刑场,又被强按着跪了下来。刽子手在大刀上喷了一口酒,便一脚将她踹倒在断头台上,让她的脖颈将将好露出来——这是一个十分适合斩首的角度。 “嫂嫂,”吴青英闭了眼睛,“我来找你了。”她想着。 刽子手将大刀高高举起,围观的民众也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只期待着最后的那一刻。他们就像山里的野狗,闻着血腥味儿便兴奋。 可是,这一刀终于还是没落下来。 在刽子手即将砍下这一刀时,不知为何,菜市口里忽然刮起一阵狂风。风卷着沙,隐天蔽日,吹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站立不稳。刽子手也一个踉跄,手忽然脱了力,那把大刀便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这风足足刮了有一刻之久。当狂风离去时,众人睁开眼睛,却发现,刑场上竟只剩了一截截断开的绳索。吴青英,早已无影无踪了。 “趁着刑场上的那场大风,我用刀割断了绳索,逃了出来。我想,我还要报仇,既然老天给了我这个机会,我便一定要把握住,我……我不能死!”吴青英说着,顿了一顿,又纠正着自己方才的说法:“不,不是老天。我想,应当是嫂嫂在天之灵,在庇护着我。” 吴青英说着,又落下泪来,再说不出来一句话。崔灵仪想安慰她,正努力措辞时,忽见吴青英猛然站起。“多谢你,帮我捉回郑全。我要去杀了他,”她恨恨地说着,强忍泪水,双目布满了血丝,“我要去杀了郑全!” 她说着,便要向外走。天已经黑了,院子里漆黑一片。崔灵仪见了,连忙便要跟过去看看。可惜她伤重未愈,如今依旧浑身乏力,刚站起身便又无力地坐了下来。癸娘一抬眼,睫毛抖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放任着吴青英走出了屋子。 “青英,”恰当此时,一个虚弱的声音骤然响起,“别哭。” 吴青英浑身一僵,又连忙回头循声看去,只见那姑恶鸟就立在窗沿上。“青英,”姑恶鸟口吐人言,只唤着她,“青英。”这声音听起来僵硬的很,在这黑夜里更增了几分怪异。 吴青英愣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却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嫂嫂?”
第63章 姑恶声悲(十二) 于绣人头落地时,心里正无比担忧着吴青英,还夹杂着对这世道的痛恨……当她再清醒时,她便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附在了一只姑恶鸟身上。不,又或者,她是化作了一只姑恶鸟。 “这便是我的来世吗?”她想。 但她无意纠结于此。她如今,只记挂着吴青英。这是她生前唯一对她好的人,也是她唯一放不下的人。 可吴青英如今又在经历什么呢?她亲眼看着她,鼓起勇气走进那黑漆漆的房子,为她报仇,却又同她一般,被送进了监牢,受尽酷刑……一切经历,就如同当日的她。 于绣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介怀于她的姓氏,有多么可笑。的确,如吴青英所说,她没有家,这里不是她的家。她们是对方唯一的家人,她才是她唯一的家人。 她要保护她,就如同她生前所做的一般。因为她是她家人,是她的妹妹,是她心头挚爱。即使她们身上留的血并不相同,可她们的灵魂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混合一处、融为一体,像是生来如此一般。她,便是她在这世间最为亲近之人。 于是,当吴青英也被押往刑场时,这只姑恶鸟不禁痛苦地哀嚎了两声。她的哀嚎声不知怎的竟唤起了一阵狂风,狂风中,她好像又看到了自己已经失去的双手,在这里搅弄风云……她好像又重新拥有了这双手。 “青英,多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她明白了什么,“你,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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