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开始黏着姚初九了。无论姚初九去哪,她都要跟过去。姚初九扫地时,她要在一旁静静看着;姚初九洗衣时,她也要在一旁看着。 “原来她的手经历了这么多。”她想。 唯一可惜的是,这小尼姑实在是太过沉默了。她的话不多,对她还总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她每次主动攀谈,得到的都是近乎冷漠的答复。渐渐的,她也学会了安静。这样安静地看着她,也挺好的。 可姚初九却开始说话了。“你别在井边坐着,不安全。”她说着,便又若无其事地回头去洗衣。 “嗯?”方棠愣了一下,心里却忽然不自在起来。 此刻,她只是在关心她,无关旁人……无关旁人。 她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别样的感觉,她说不清楚,但这感觉并不好受。与此同时,她心里竟还生出了些可笑的、愚蠢的念头。 “再关心我一次吧,”她想,“只关心我。” 姚初九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她常常关心她。可她每关心她一次,她的心就要被触动一次。这样的触动太多,以至于夜里休息时,她还尝尝记挂着,心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便也更加汹涌了。“我是愧疚了吗?”她想,“这是愧疚吗?” 可她很快便否定了自己。“不,”她一遍又一遍地想,“我要活下去。” 直到那日,当那小尼姑拼了命地拿着笤帚去打那几个流氓时,她忽然意识到,她不能再自欺欺人了。“成慈——”看着她从长阶滚落到一旁的树根下时,她忍不住大吼了一声。这一声之后,她也有些发怔。她没想到她会这样关心她,即使这正是她所求;她更没想到,她也会关心她。 是的,她也在关心她了。 而当她守在那小尼姑的床前时,她心里是从未有过的焦急。她想她快些醒过来,一定要快些醒过来。她将自己记得住的神仙名字念了个遍,当她终于醒过来时,她便仿佛不受控制一般,一下子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了她。 她需要她的关心。 也就是在那日,她才知晓她真正的姓名:姚初九。 初九、初九……她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个名字。眼前的姑娘,不再只是一个作为替身的小尼姑,不再是她续命的牺牲品,她是姚初九,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一个她在意的人。 然后,方棠便开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了。即使偶尔能入眠,她也总是陷入到那一连串惊诡的梦中。梦里,她无数次地想占有姚初九的身体,可每当她接近她时,她便浑身一阵剧痛,又在这剧痛中惊醒。她知道,这是因为愧疚,因为不忍,因为……她的在意。 “她给我的是纯粹的关心,”她想,“这是我从未有过的。” 她不想失去这一份关心。她想占有她,但不再是占有她的身体,而是占有她的心。她想要得到她全部的关心、全部的情感……即使她知道,一旦姚初九得知了真相,这些便都会化为乌有。她知道,自己是在痴心妄想。 “姨娘,”但她有时会这样说,“我累了,我想回家,我不想继续了。” “回什么家?”姨娘一句话便将她驳了回来,“只是累了而已,就算你不顾及自己,也要顾及你父亲!” 哦,是了,还有父亲。或许,还是活下去更重要。此时,她还是保持着些自以为是的理智的。 可是,在那个雨夜,在她高烧不退之时,她再也不能否认自己心中的情感了。高热摧毁了她的意志,她开始倾诉一些不该说的话,她甚至……亲吻了她!她想抱着她、想吻她、想和她融为一体,而不是抢夺她的身体。即使后来,她装睡蒙混过去,她也无法平息心中大坝崩塌的那一刻带给她的冲击。 不仅仅是愧疚了。 她依旧是她的另一条命,只是她不再想用那等邪术来让她为她替死了。初九、初九……她如今清醒过来了。从头到尾,这都是一件错事,而她只是一个自私又狠毒的女子。 “姨娘,”她又说,“初九是无辜的,我不想把她牵扯进来。人各有命,或许,我不该执着于此,父亲也不该执着于此。” 姨娘正在为她布菜,听了这话,眼神一变:“你说什么?” “我说,”方棠重复道,“放过她吧。” “放过她,那你呢?”姨娘忍怒问着,“你还不到二十岁!还有你父亲,你又该如何向他交代?” “我累了,”方棠说,竟轻蔑一笑,“至于我父亲……姨娘,你是更担心我短命而亡,还是更担心父亲若是故去,你便没了倚仗?” 姨娘一愣:“你这说得什么话?” 方棠咳了两声,低头轻笑着:“因我不是儿子,你觉得你倚仗不了我,便不在乎我,不是么?这些年,你也没怎么管过我,何以那术士一来,你便对我殷切起来了呢?” “混账东西!”姨娘将茶杯狠狠向地上一摔,看着方棠,忍着满眼的泪。“有本事,你便先叫我一声娘!”她说。 “你我如今再说这些话也没什么意思,我如今只有一个要求,”方棠扭过头去,看着地上的碎瓷,说,“放她走。” “你休想!”姨娘气得转身便要向外走,嘴里还念叨着,“我告诉你,只要我在这里一天,我就不会让你放了那丫头!”她说着,站住了脚步:“因为我是你娘。” “好吧。”方棠说。 当夜,她便寻死了。可是,白绫刚悬上,便被丫鬟们发现了。 “你这是要闹什么?”姨娘斥问着。 “我死了,便不必牺牲她了。”她回答。 这样的争吵几乎每日都在发生,方家姨娘也将她看管得越来越严。丫鬟们每日轮流看守,方棠连门都出不得。于是,姚初九再也没有见到她了。即使两人的屋子,只隔了一堵墙。而方棠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折腾中,身体越来越差了。 “等不得了,”那日,她听见姨娘同人商议,“传信回家里,这几日务必让那道士尽快安排施法换魂……再晚,怕就来不及了。” 再晚,她怕是就要死了。 “来不及了。”方棠也在想。可丫鬟们将她看守得太严了,她自杀不得;既如此,她又要如何传信给姚初九,让她逃命呢?若是传信,她又怎能用三言两语将这如此荒诞之事说个明白? 来不及了。方棠想着,终于拿定了主意。的确,她是一个狠毒的女人。 “我要见住持师太。”她说。 这里毕竟是平隐庵,还被蒙在鼓里的师太有这个权力赶走她。只要逃离这里、逃离方家,姚初九便有活命的机会……只要那时,她已死了。 于是,方棠没有犹豫,在听到那话的当日,便去找了住持师太。她来到了住持师太面前,一番陈情,言辞之重,让小丫鬟们也不敢轻易议论。 “还请师太,还我一个公道。”她说。此时的她,已是虚弱不堪。 然后,一切便如她所料了。 师太震怒,姚初九亦是如此。当她看见姚初九那满是凄惶愤怒的双眸时,她只觉得心中一阵绞痛。可她已经无可奈何了。这都是她自己做下的孽,从头到尾都是错的。如今,她要用最惨烈的方式,纠错了。 “对不起,是我一直在利用你,”她听着姚初九的控诉,在师太身后,强忍泪水,心中想着,“而我如今竟还要用这法子来伤你……终究是我对你不起。你……别再回来了。” 当姚初九脱下僧衣离开时,她也不敢追出去看。她紧紧抓着衣角,眼泪却终于落了下来。“初九,你放心,这样的事,不会再有了。方家也不会再找人去追你,我会……拖住他们。”她想。 她能感觉到,自己就要死了。但她不能给方家捉她回来的机会,绝对不能。 于是,她出了厢房,便去找了姨娘。“我把她赶走了。”她直截了当地说着。 “什么?”姨娘一惊,又要骂她。 “娘,”方棠咳了两声,虚弱地开口,“你便听了我的吧,我真的……很累了。”说罢,她望着面前的女人,又闷咳了两声,忽地呕出了一口血来,又要倒下。 “棠儿!”姨娘忙过来扶住了她,“你叫我什么?你再叫一遍!” “娘……”她叫着,又喷出了一口血来。 然后,她便昏了过去。姨娘慌了,她没有派人去抓姚初九,而是命人去请郎中。方棠便被抬回了自己的房间,放在了那张她曾和姚初九相拥共眠的床榻上。 “初九……”她觉得自己的意识好似是清醒的,可她偏又昏睡着,她在梦中喃喃,“初九……” 她不想活了。 昏睡时,她听见隐隐约约姨娘哭着在叫她,可她全然不想醒来,她只想一死了之。可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见了姚初九的声音。那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怒气,带着不解,带着哀伤,一声声地传入她的耳中。 “方棠——放我进去——” 不,不能进来。她努力开口,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但好在,姨娘也没有说话,她好像在哭。 “方棠——” 姚初九的声音逐渐哑了下来,而每听到她的呼唤,方棠的心便是一阵揪疼。仿佛一只手狠狠地握住了她的心脏,拼尽全力地抓住了她的命脉,再狠狠一用力,心脏上登时鲜血直流。 “方棠!” “方棠——” 她喊了一天一夜,她也痛了一天一夜。终于,伴随着一声闷响,似乎是门被砸破了。而方棠胸口一阵剧痛,她猛然睁开眼来,直直地头顶盯着虚空。 “初九……” 只念了这一句,她便再没了呼吸。她瞪着双目,死在了这平隐庵的朱床之上。 而姚初九,在得知了她的死讯后,从长阶上跌落下去。疲惫、饥饿、寒冷、痛楚交织在一起,要了她的命。可她并不知自己已死,她心里仍只念着那扇没能进去的门,和那个呼唤了千万遍的名字。 于是,当阴差来捉她时,她不顾一切地拼命逃离。当阴差抛出绳索想要套住她的魂魄时,她的魂魄生生地裂为了两半—— 她要找一个人,将这一切,问个清楚! “方棠……” 她成了一缕残魂。她的一部分魂魄,被阴差带走投胎转世,另一部分魂魄则留在世间,守着那执念,在平隐庵里等待着自己的答案。 “师父,”平隐庵外,一个小道士看着那血流成河的山林,问道,“或许,我们可以尝试直接用阴魂续命。用活人换魂,太麻烦了。” 老道士摇了摇头:“乔儿,你的想法很好。但为师,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一老一少两个道士说着,一同离开了这孤山。 “你们,当真可以救我的女儿?”厢房外,严夫人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句。 癸娘点了点头:“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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