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府的人听说崔灵仪和癸娘要走,便张罗着办践行宴,被崔灵仪一口拒绝。她本就懒于人情世故,如今更没心思做这些事情。严府听了,只得派人送了些酒菜钱财来,除此之外,便任由崔灵仪去了。 “洛阳、洛阳……”她不断地想着,脑海中只剩下了这两个字,“洛阳……” “崔姑娘,”听她脚步声这般纷杂不宁,坐在饭桌前的癸娘终于开了口,柔声道,“你已忙了一晚,该歇歇了,你还没有吃饭呢。” 崔灵仪拿着行李的手微微一滞,却又立马不停地继续了方才的活计,仿佛根本没听到癸娘说话一般。癸娘听了,无奈叹息。“崔姑娘,”她说,“其实,你早就把行李收拾完了,不是么?” 的确,两人这一路一向是轻装简行,本就没有多少行李。 崔灵仪的手颤了颤,却依旧不停地去重复自己方才的举动。癸娘不禁垂下眼来,又轻声道了一句:“你的心,乱了。一遍一遍地整理行李,于事无补。” “没有,”崔灵仪说,“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有没有遗漏的。”她说着,手上动作不停,却显然更暴躁了些许。才收拾好的行李,又被她拽乱了,胡乱摊在床上。 癸娘终于忍不住了。“崔宁之,”她开口,难得地流露出些责备之意,“够了。” 崔灵仪瞬间眼眶一红,泪堕而下,她吸了吸鼻子,又回头质问癸娘:“我说过,我不喜欢你这样称呼我。你为何、为何……”她说到此处,竟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癸娘默默无言,手却摸索到了桌子上放着的小酒坛子。“对不起,”她说着,举起了那酒坛子,“就当是我给你赔罪了。”她说着,揪开酒坛盖子,仰头就要饮下。 崔灵仪见状,连忙赶上前来,一把夺下了癸娘手中的酒坛。酒水溅了出来,打湿了她的衣袖。“你……”崔灵仪只说了一个字,便要哽咽起来,只得连忙闭了嘴,只忍着眼泪看着癸娘。 “在担心我么?”癸娘笑了笑,却又伸出手去,道,“不碍事的,我可以喝酒。” 崔灵仪听了,垂下眼来,又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下来:“你没有错,不必赔罪。”她说着,举起那酒坛,故作冷静,说道:“我乱发脾气,是我该赔罪。”她说着,抓着酒坛子,一仰头,咕咚几声,直将那酒饮下大半。直到酒水顺着她脖颈流下,打湿衣襟,她才终于撑不住,忽然咳了一声,放下酒坛,又忙俯下身子,向旁呕出了一口酒来。 酒水呛得她涕泗横流,她扶着桌子,咳个不停,眼泪也落个不止——她终于可以痛快哭了。一只手伸了过来,先是递了一张手帕,又轻轻拍着她的背。她没有说话,只是如此安抚着她。 “为什么……”崔灵仪几乎连一句话都说不全了,“为什么……洛阳……”她说着,再也忍不住,抽噎起来,在这昏暗的烛光下,跪在地上,哭到浑身发抖。 “我对不起她。”她哭道。 “癸娘、癸娘,”她哭着说,“我再也不想回洛阳了。” 癸娘愣了一下,连忙从凳子上蹲了下来,从身后拥住了她。“我知道,我都知道,”她抱着她,轻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那里。” “我竟在那里错过了她。”崔灵仪说。 “不是你的错,”癸娘安慰着她,又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洛阳那么大,周边还有那么多个村。人海茫茫,不得相遇,也是常有的事。” “不是、不是,”崔灵仪用力地摇着头,“是我!是我当年,没有去找她!若我去找她,说不定,她、她……” “可是,”癸娘拥着她,闭了眼睛,“可是,你当年,差点死在洛阳城。绝望心死,浑浑噩噩,并不是什么错误,那只是……人之常情。” 崔灵仪没再说话了,可她隐忍的抽噎声却在整个屋子弥漫开来。在这寂静的夜里,这声音与大雪纷飞之声纠缠不休、越缠越乱。过往的一切在崔灵仪眼前浮现,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年的洛阳城。城内饿殍满地,城外杀声震天,而前一日还对她感恩戴德的人们,第二日便换了嘴脸。牢狱中的恶臭让她几欲作呕,瘟病偏在此刻爆发,而她避无可避…… 火,她又看见了大火。噼里啪啦,夹杂着人们的交谈声。燃烧声、雪落声、抽噎声、交谈声,不知怎么混在了一起,搅得她心乱如麻、不得安宁。她再也承受不住,狠狠地掐上了自己的大腿,就要拧下去…… 就在此时,一个深沉的声音骤然响起,轻轻地、吟唱着。意义不明的语音从癸娘口中流荡出来,如一条宏阔的河流,缓慢地穿行于平原之上,静静地浸入周围的黄土。 火熄了,雪停了。 “宁之,”她听见她轻声说,“不要恐慌。你如今不再是孤身一人,我会陪着你……我会,陪着你。” ---- 我回来了! 4月,每晚七点,准时更文! 友情提示:这一单元涉及一些三角关系,纯爱战士要做好心理准备。
第77章 松柏累累(二) 崔灵仪醒来时,癸娘依旧拥着她。她有些恍惚,回头看去,只见癸娘仍闭着双眼,躺在她身侧。 昨夜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在听到那深沉的吟唱后,她便昏睡了过去。是哭晕过去的么?应当不是。 “我会陪着你。” 崔灵仪想着,抬起手来,不觉就要抚上癸娘的面容。可就在指尖将要触及她眉峰时,她却猛然收回了手。 “你会陪着我,”她想,“如此便够了。” “你醒了?”癸娘睁开了眼睛,声音中还带着些慵懒的鼻音,她的确是刚刚苏醒。 “嗯。”崔灵仪应了一声,却并没有收回目光。她的双目,依旧深深地凝视着眼前人的面容。癸娘看不到,是以她可以如此大胆。 “昨夜,雪停了,”癸娘依旧没有松开手,只轻轻说道,“床榻上的行李,我都放在了一处,收拾好了。你,不必担心。”她说着,停了片刻,又问:“宁之,今日出发么?” “嗯。”崔灵仪应了一声,又猛然坐起,定了定神,道:“用过早饭,我们就走,去洛阳。” 早饭后,两人便要上路了。严府有心,不仅为她们二人准备了盘缠冬衣,还为双双准备了吃食。大雪刚过,天寒地冻,在这关头赶路,要准备的东西实在应该多一些。 “多谢贵府这些时日的款待,如今,我们也该告辞了,”崔灵仪说着,看了看被严家老爷抱在臂弯上的严惠儿,郑重道了一句,“保重。” 严惠儿的身体已经大好,如今只是有些不同寻常的沉默寡言。见崔灵仪和癸娘要走,她难得地开了口。“保重。”她说。 崔灵仪点了点头,她调整了一下背上的剑,便拉着癸娘上了骡车。只听她低声下令,双双便乖乖地抬脚前行。两人一骡在这雪地中渐行渐远,雾气朦胧,很快,严府众人便再看不见她们的身影了。 即将出宿州城时,坐在骡车上的崔灵仪回头望了望身后。远处的人早已看不见了,昨夜的雪如今已被踩成了泥,脏兮兮的,但车轮印和骡蹄印却依旧明显。只要走过,必然会留下痕迹。 但是,若是雪彻底融化了呢? “在想什么?”癸娘轻声问。 “没什么,”崔灵仪笑了笑,又扭过头来,只望着前方,又慨然道,“世间这么大,人却这么渺小,其实……很多时候,我们所做之事,都没什么意义,对吧?只怕,到最后也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于天地而言,或许如此。可是,人总是要遵从本心的。”城门的阴影从两人额面上缓慢划过,癸娘的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缓慢平和。 “可是……”崔灵仪话到嘴边,想了想,却又叹了口气,“罢了,没什么。” “你想说什么?”癸娘追问着。 崔灵仪仰头望着天,道:“若是我的存在无法留下任何痕迹,那我的存在又有何意义?”她说着,又自嘲笑道:“我知道,我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普通人。如今,这世上没几个人认识我。若是我死了,有谁会在意我?” “你暂时不会死,”癸娘说,“不,很长一段时间内,你都不会死。” “多谢啦,”崔灵仪垂眸笑着,“癸娘,其实,你挺会安慰人的。” “我只是知道,你有些害怕,”癸娘说着,从袖子里伸出手来,摸索过去,握住了崔灵仪的手,“虽然我不知为何我无法确切地卜算出姜惜容的去处,可我相信,她应当还在这世上。你在这世间还有一个亲近的人,她会记得你。” “那你呢?”崔灵仪问得突然。她睁大了眼睛,只满眼期盼地看着癸娘。可天地间却好似忽然安静下来,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崔灵仪只听见了那蹄子向前的哒哒声,和积雪压折枯枝的哗哗声。 “你呢?”她不自觉又问了一句,声音竟还有些发颤。 癸娘微微一笑:“自然。” 这无疑是个肯定的答复,可是崔灵仪却没有预想中的开心。于是,她又看向了远方,恢复了以往的缄默。 如她方才所说,癸娘的确是很会安慰人的。 天下之大,一人之悲欢很难被另一人感知,一地之飘雪也很难穿过旷野、山岭到达另一处。走出宿州城二十多里地时,地上便一丁点儿雪都看不见了。明明相距不远,却仿佛不在同一片天底下。 没了大雪阻挡,两人赶起路来,便也更快了些。幸而严府给了不少盘缠,让她们不至于受风餐露宿之苦。如此赶路半月有余,两人终于到了睢阳的地界上。 只可惜,睢阳的景象实在是惨不忍睹。 路边冻死的尸骨还未及掩埋,被刀划破的肚皮就大喇喇地敞开着,暴于日光之下,在摇曳的枯草之中散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恶臭。而这样的尸骨不止一例,崔灵仪下车察看了一番,发现这平野之上不知何时已躺满了尸体。大地在这严冬之下也被冻得红紫,只有乌鸦不惧严寒,在空中乱飞长啼。 “此处,怨气深重,”癸娘说,“他们很想回家。” 崔灵仪下意识地想掩鼻,虽然她也常常参与到杀伐打斗之中,可她当真很不喜欢这股子血腥味儿。可抬起手后,她想了想,却又放下了。 “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恶战,”她说着,闭了眼睛,“可死在这里的人,连个军服兵衣都没有穿。”她说着,又努力睁开眼来,低头看向地上那一具具尸体:“他们甚至没有什么像样的兵器。” 他们都是被抓来的壮丁,匆匆上阵,糊涂死去。他们的家人或许已经认命,或许还在期盼他们回家,可他们的尸骨已经暴露于野,无人来给他们收尸。 崔灵仪甚至不知道,他们是被谁抓来的。如今天下兵燹四起,一群人自称英雄豪杰,聚集兵马攻城掠地。今日你夺一城,明日我夺一城,没见谁真的带来了许多年前的太平盛世,只有无尽的煎熬在等着世间众生。其他地方或可平安一时,但这中原之地,兵家必争之处,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幸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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