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染还是那种熟悉的笑,带着些戏谑,一些不在意,又似乎还有些嘲讽:“恒亲王莫染犯上作乱,畏罪自杀。同胞姊妹莫梁出生时体弱多病,自幼养在须有观中,近日才回京。” 莫梁,莫染。须有观,虚有观。 不言而喻。 “云霁是故人之子,朕不会杀她的。”莫情打断了二人。 “哦?那倒是臣多虑了……”莫染看着座上的母亲,再次下跪,“那微臣就告退了。” 莫情甚至没有起身,只是垂眼看着莫染,“朕的提议你就不考虑一下吗?大公主救驾有功,手刃恒亲王残党,加封皇太女,入主东宫。” “真是可惜,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背叛自己的朋友,陛下。”莫染依旧将头贴在地上,没有抬起来。 “真是可惜,良善的人可当不了皇帝。”莫情慢悠悠地回了一句。 “不过……”她话风一转,“既然如此,见过‘莫染’的人不在少数,若你选择离开,则终身不可再出现在大月境内,明白?”她显得游刃有余。 莫染再拜:“微臣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走得很决绝。 “莫染——”莫情忍不住站起来,“你姓莫,我们始终是一种人。” 莫染回头,眸色中带着幽暗的水光,是决然也是不舍,是理解又是不解,“那就祈祷我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她跨门而出,衣角轻轻抚过门框,不留下任何痕迹。 莫情听懂了,眼眶有些红,但也只是有些红,她厉声道:“传旨下去,皇长女莫梁皈依九池山南华道教,代母修行。汝启元年,于云上城,羽化,登仙。” 语罢,莫情闭上眼,云霁似乎看见了一滴泪,又似乎只是错觉。 她们始终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云霁匆匆看了一眼莫情,转头去追莫染。 “惊春——” 莫染已经走了很远。 在无边的宫阙间,她渺小得像是一粒沙。 听到云霁在叫她,莫染停下来站在原地等她。 再看一眼这云上城吧。 汝京的皇城修在山上,高耸入云,于是民间的百姓都这样称呼它。 可是凡夫俗子终究是凡夫俗子,高处不胜寒,只要住在云上,就可以抛下凡尘纷扰了吗? 有时候,住得太高了,哪怕只是稍微厚一点的云,都会让人喘不过气来—— ——更何况那厚厚的漫天云海。 按大月律,女子不可袭爵,哪怕是长公主之后也不能例外。 于是莫染自幼便开始女扮男装。 这是莫情给的解释。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莫染开始意识到,她那看似遁入空门的母亲恐怕从那时起就开始谋划。 莫染出生时八王叛乱,莫情刚生育完就上马带兵杀入云上城救驾,也因此不能生育。 莫染觉得,自己或许从那时起就注定是棋中之子了。 也许从一开始自己和母亲就是一段孽缘吧。 莫染看着远处走来的云霁。 云霁的加入让这盘棋更快地结束,当然母亲也确实是越发果断了。 莫染想起莫永饮下鸩酒后死灰的脸,心又不住地颤了颤。 太上忘情,果然只有断情绝爱的天人才能坐稳这云上城。 “惊春?你还好吗?” 再回神,已是云霁关切的目光。 莫染的笑容远没有方才那般完美无缺,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紫眸中的忧郁浓得化不开。 “我没事……”她一边说着,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突然一个踉跄,云霁赶忙上前一步,抱住了她。 莫染的头垂在云霁肩上,只听她嘴里小声念叨着:“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 云霁不明白莫染想要说什么,但这世间本就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她没有问,只是轻轻拍着莫染的背,“没事了,我们回家去。” 汝启元年,皇长女莫梁于须有观羽化登仙。 相传莫梁自出生后一直在须有观代母修行,白玉京仙人感其孝诚,结发授长生。汝启元年,大公主莫梁于云上城羽化登仙,成了白玉京的判官。 今上闻此,思女心切,在大月境内广建判官庙。还于海外寻得一颗万年凤凰木为女塑像,供奉在汝京的判官庙内,香火不绝。 汝启三年,莫梁上仙将自己在白玉京的见闻托梦给了今上,今上亲自主持编纂成册,名曰《梁上经》。该书逐渐成为了文人的必读书目,她们自称梁学后生。 至此,大月朝逐渐结束了百家争鸣的时代,独尊梁。 莫氏的飞舟上只有云莫二人,莫染侧躺在榻上,看着渐行渐远的汝京,又给自己点上了一支水烟。 云霁在一旁陪着她,没有说话。 烟云缭绕间,云霁总觉得自己窥见了什么。 我去衔青书院是自己偷偷去的,过了很久才告诉她。”没由来的一句话。 “哦?那真是巧了,我也是离家出走时没有告诉我阿秭。” 莫染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直勾勾看过来,“就是在禁卫军中从天而降的那位?你知道吗?依我对我母亲的了解,没有她你早就死了。” 说到这,莫染又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慢慢地再次笼罩了她,仿佛化不开。 一片空茫间,莫染继续补充道:“其实,饮下鸩酒的那一天,我就做好了不会再醒过来的打算。” 云霁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是像哄小孩一样,轻轻地慢慢地,拍着莫染的手臂,微笑看着她。 “一直到我们在幻境中炸了神像的那天,我才惊觉,我此前从来没有真正活过。” 莫染卧在榻上,仔细端详着眼前这片云雾。 她小声呢喃道:“其实我的字根本就不是‘惊春’,那是我自己随便起的。‘不尘’,是母亲给我起的字。她的不臣之心,几乎藏入了我完整的一生,我有时候会想要反抗,可有时候我又会觉得,我上辈子一定欠了她什么,等这辈子把债都偿清了,就可以了无牵挂一身轻松了。” 云霁拿过莫染手上的水烟,又替她盖好被子。 “你已经偿清了。” “睡吧惊春,等一觉醒过来,我们就到家了。我们还要去煮酒寻花,赏月烹茶,放风筝,看星星,逃课去打马,去爬雪山,去草原躺着,去吹风,去听雨……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今晚我在这守着你,你安心睡吧。” 雾慢慢散了。 云霁吹灭了琉璃灯,轻轻哼着西洲的古曲。 莫染突然觉得自己困极了,似乎从来没有这般疲倦过,迷迷糊糊间,像是坠入了一个很柔软很温暖的地方。 在半梦半醒间,莫染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春天快来了。
第21章 惊春 “所以……你其实是个女生?”乌日娜表示震惊。 “那完蛋了,书院里不知道有多少女生要心碎了。”林深嘀嘀咕咕了大半天,云霁就听出这一句话来,忍不住反驳:“怎么?是女生就不能喜欢了吗?” 林深转念一想:“也是诶……有道理!” 莫染握着那杆白玉长烟,半依在桌子上,“怎么?你姐姐我不像吗?” 云霁一手按下她的烟斗,一面打趣着:“别理她,这家伙最近断情绝爱遁入空门了。” 失语地后来发生了什么都略有耳闻,大家都很默契地避开了一些话题。 乌日娜突然举手:“哦对了!我昨晚写完了我们这次历练的报告,今晚大家都再看看签上名就可以上交书院了。” 林深尖叫着扑向乌日娜:“天呐娜娜,我爱死你啦!” 乌日娜再次举手:“哦对了!我听说书院边上新开了家烤肉店,是青州的烤法,我们今晚去试试?” 关萧看起来对此颇有研究:“我这次回来都调查过了!书院南边新开了家糖水铺子,西边那家难吃的饺子店终于倒闭了换成了左州小笼包,旁边还开了娜娜刚说的那家烤肉店,东门出去有家酒肆今年春天新上的竹青米酒那是香了几条街啊!咱晚上先把报告交了,然后一路逛过去,怎么样?” 游潜也难得参与大家的讨论,“确实是好久没喝酒了,这安排不错。” 莫染突然站起来,“我先去睡会,一会你们先去吧。” 莫染走后,云霁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从上飞舟的那天起就这样了。不爱吃东西,怎么逗也不笑,每天不是躲在屋里抽水烟就是睡觉。” “哀莫大于心死。”游潜望着莫染的背影,轻声说道。 这回,连乌日娜也眉头紧锁,“这要必须要想个办法。” 关萧也愁得在屋里走来走去,这时,林深突然抬起头:“有了!” 翌日。 “去哪?”莫染觉得莫名其妙,这大早上的。 “走嘛走嘛,你一定会喜欢的。”关萧和乌日娜一边一个,推着莫染。 是一个院子,就在书院边上,一条小巷走进去才看见大门,闹中取静。 莫染正觉得古怪,“你们这一大早到底搞什么名堂?” ——“当当!”门被打开,探出林深和游潜的头。 只见她俩一把抱住莫染:“惊春,欢迎回家!” 莫染怔愣在原地,眼泪,一下就滑下来了。 就像是,三月间,溪水的冰面突然裂开,嘣的一声,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突然化了。 这才知道,是春天被惊醒了。 其实我的这个字是我随便起的。 今上是先帝的胞妹,二人据说感情甚笃。虽有自己的公主府,但一年中有大半时间她都住在云上城,我也因此久居云端。 常言道:“高处不胜寒。”温暖如春的地方自那时起就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后来,我费尽心思偷偷逃离了云端。我假借莫氏旁支的身份,交到了朋友,我们一起去了左州、甘州、酒州……她们说有机会一定去失语地看看,我只是笑一笑。 再后来,我们一起去了昆州,衔青书院招新,我们也跟着去玩玩。 谁知道这一玩玩了个大的。 我又有了几个朋友,虽然看起来都有秘密,但没关系,我也有秘密,我们每个人都有秘密。 我原本以为我们就会一直这样,各自揣着各自的秘密,每每在交心之时突然沉默,猛喝一口。 但事情却慢慢往奇怪的地方发展了。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们都是一群疯子。 就这样,冻了这么多年的心海突然被什么敲碎了。 真奇怪,明明是那般柔软的东西,也可以让心海碎开。 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 有点热,有点麻,还有点痛。 原来心是可以有知觉的。 原来心有知觉是这种感觉。 无意惊春三月,春溪化雨无言。 云霁笑着伸手在莫染眼前晃了晃,“怎么?感动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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