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羽转而抚过女孩的鼻梁。“如果我爱你,而你也正巧地爱着我。”她说,第一次见面时她就想这么做了,“那么当你头发乱了的时候,我会笑一笑然后替你拨一拨。” “可如果我爱你,而你却不巧地不爱我,那么当你头发乱了的时候,我只会对你说——”* 熟悉的对白又在异国他乡的街头再次淌过两个冥冥中纠缠的角色—— “小楚,你头发乱了喔。” 纪羽终于笑不出来了。她的记忆中确乎有一些游离的因子,它们一刻不停地翻弄着它的大脑,妄因为此番动容寻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小楚的眼睛、耳朵、鼻子。小楚的眉目、下领、手指。 “如果你不喜欢我跟着你,那么我就不这么做了。” 又是这样。 “但我需要知道你在我的身边,小楚。不遵医嘱是会吃苦头的。” 总是这样。 楚惊蝶几乎要被气笑了,她觉得被雨水冲走的一定不止自己的理智还有这个人的脑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冒犯我啊。” “到底还要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呢?我是一个完整独立的成年人,即使离开纪医生的保护也不会因为流感突然死掉的。” “为什么不能试着多信任我一点呢?还是说你想要的只是一个能够承载这份感情的容具?一个标本?” 女孩像当初从她怀中挣脱那样不断向后退着,风衣内衬却再也嗅不到熟悉的鸢尾花香了—— “你的每一次靠近都令我感到痛苦,你窒息的爱让我体无完肤。” “好累啊,纪医生。这样好累啊。”她看着她出于示好而递过来的糖果,狂风掠过时、那些粉嘟嘟的小东西就这样从她掌心落了下来—— “爱会让人感到痛苦吗?” 一如初见那样。 - 那是楚惊蝶还活着的时候。 她常在温暖的阳光下看着远处暴雨来临,就好像时在离死亡最近的地方感受两个极端割裂的天气:那是她还活着的时候。她把自己活成一个开朗的消耗品,独自撕裂苦难后在无俦痛楚中将眼泪冰封在冬天的瓷罐里,等待着它在一个明媚的春日将自己的骨肉蚕食殆尽…… 直到她被钉在一尺见方的手术台上。呼吸机锁链一样捆绑着她的口鼻,血氧饱和度又开始降低了,骨头和内脏又开始出血了,要死了、要死了。 楚惊蝶被吓得不轻。她摸着那颗痉挛的心脏,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起了身体:她得确认自己还活着。车里的空调呜呜吹着,慌神之际她才想起自己不久前租了一辆车—— 南岸的城市没有机场,可这熄灭不了她继续向前的决心。那场雨中的对峙终究是伤了身体,望着径直奔向38℃还有余的水银温度计,她复又关掉了导航。后备箱里有提前买好的退烧贴,可是不想开门让冷空气入侵好不容易才暖和起来的身体、遂放弃;北境的感冒药实在太大一颗,害怕圆滚滚的胶囊卡在喉咙里引起不必要的窒息、遂放弃;露天停车位有工作人员临时支好的暖风机,而愈发深重的寒雨恰好不宜出行…… 晕到只能单线程思考的病号立刻同意。她欣然接受了可能要在停车场里度过一晚的命运,慢吞吞地拽出毛毯后顺便将自己的位置实时共享给了楚清歌:没有失去联系就说明我还活着。 【宿主,你还好吗?】 没在人身上读取到异常的信息,系统一时不确定那场回溯到底有没有发生过:是的,就在不久前、雨过天晴后的三个小时里,它顺利调取到了楚惊蝶在进入小世界前所存储的记忆。尽管那只是一小段连续的画面,可这不妨碍它顺藤摸瓜拼凑起了故事的全貌—— 那是她还活着的时候。狭窄的出租屋记录着女孩忙碌的身影,擦拭不知有多少个年头的花玻璃、整理装在纸箱里的信件和书籍、扔掉塞满了速食饼干包装袋的垃圾……然后它看着她在慌乱之中打碎了一个粉色化妆镜,冰箱贴上笑嘻嘻的鬼脸一副令人火大的表情。 系统不解。非常不解。它曾无数次幻想过让宿主如此执着的“家”到底是何模样,可能是一栋被轻轨和铁路环绕的中心别墅,阳光在凌晨六点射入东边的窗户,而她的宿主初初从甜蜜的睡梦中惊醒,微笑着面对准备好了煎蛋吐司的保姆……总之不该是像在这样,孤独而窘迫地生活在这样单调的出租屋。 难道是因为家人?六六起了疑惑,到底是什么信念支撑着她哪怕经历如此惨烈的死亡也要挣扎着活过来呢? 为这样一个灰色的现实? 它不解地随对方的轨迹移动着,看着她熟练地同肉店的老板打招呼,街坊邻里亲昵地唤着一声又一声“小楚”……当那如白色哨兵般矗立的门诊大楼出现在眼前时,女孩已然成为挂满了水果和零食的圣诞树。 果然宿主无论在哪儿都人缘超好呢。系统欣慰松了一口气,还来不及为她高兴就被接下来的场景惊得失去了言语—— 嘀嗒、嘀嗒。微弱起伏的生命线在机器的运行下发出苟延残喘的声响,嘀嗒、嘀嗒。头顶的白炽灯好像要将人扎出个窟窿了。 “你还是老样子啊。”女孩缓慢地将花束放下:“莱莱。” 莱、莱? 系统的代码紊乱了一瞬,慌里慌张就翻查起了这个人的身份信息:【明莱,明氏集团前任首席指挥官,二十五岁时遭遇车祸致终生植物人状态——】 “是我毁了她。” 就在它停顿的刹那,终于觉醒了意识的任务员反倒率先想起了过去的记忆:“如果不是刹车突然失控的话,如果不是为了保护我的话,如果——可是没有如果啊。” “她的人生在我这里断成两截了。我常常觉得自己是做了噩梦,我总是觉得只要醒来之后,一切就会恢复如常了:她依旧是我触之不及的天上人间,没经历过恨海情天、没坠入这碧落黄泉……” “而我只是一个在平凡的午后决定平凡地死去的普通人。”女孩声音哆嗦着,像是一只在爱里受了重伤的小兽、以命相抵的庇佑却只让她巍巍颤抖:“愧疚的话,也是一种信念吧。”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保护我,车子撞过来的时候我甚至没有躲——你得承认这世上总有那么一类人渴望逃离自己的生活——我想要是可以的话,就这么死掉也不错。” 她的世界辉煌盛大,灵魂却逼仄。她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被死神收割,幼时曾在福利院同睡过一张床的朋友、读书时很看好自己的老师、工作时交情不浅的同事……楚惊蝶躲在命运的角落看着那些曾分走过自己心脏一角的人们在爱的惶惶而不可终日里悉悉索索,就好像再也不会有明天似的。 “可每每在我产生这些想法的时候,我的呼吸就会静止、心脏也会疼得像是要裂开:我的命已经不属于我了。它在为另一个人鲜活着、跳动着,它告诉我它不愿被染上任何关于死亡的颜色。” “我怎么敢去死呢,六六。我怎么能带着她的这份祝愿凄惨地死去呢。我要在深刻的亏欠感中挞伐这样轻贱生命的我自己、我发誓我愿付出一切代价让她活过来……然后你们就出现了。”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你相信平行世界的存在吗?”她颤抖着,那些本该遗忘的悲恸为何清晰如昨:“可是在那场车祸里,我从顾明莱的眸底找到一双相似的眼睛。” 一双敏感而凛冽的、脆弱且冰冷的、烧掉了自己的理智又要烧掉她的眼睛。 “那是属于明莱的眼睛。” 系统怔住。重叠了无数次的死亡轮回终于在此刻连结起来,它却恍然发觉楚惊蝶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是如此安然……【你在以这种方式减轻负罪感吗?】 让她一遍又一遍地杀死你? 楚惊蝶默了默,逃避回答般地偏过了头:因为怀有沉重到无法抛舍的愧疚,所以怎样用生命赔偿都觉得不够;因为下意识将顾明莱视作了那个想要去补偿的人,所以遭受怎样的*折磨都认为是恩赐、是报应、是理所应当—— “我没办法恨她。我没办法。我永远不可能对这张熟悉的脸生出恨意,就像我永远无法说服自己放下过去一样。人设的桎梏让我变得娇纵蛮横,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地杀死我:可我却为此感到卑劣的解脱。” “但我很快便发现这行不通了,因为我痛苦地察觉到这个人不是明莱。是明莱为我承担了那些伤害,可我肮脏的歉疚却偏向另一个人:我擅自为自己减轻了痛苦,而她却在永无止境的痛苦里沉眠。” 楚惊蝶觉得自己好恶心啊。她终于开始憎恨起了自己、憎恨起了顾明莱、憎恨起了那个无论如何都完成不了的任务——这份憎恨让她亲手把过去的记忆埋葬了——然而那是她还活着的时候。可是她现在已经死了。 “……我到底为什么会死呢?” 她忽地陷入了某种可怕的自我意识缺失中。明明勉强活下去是为了明莱,可是明莱已经为了我死了;明明要带着明莱的那份期许好好地活下去,可是我已经为了明莱死了。我到底在做什么呢? 楚惊蝶带着茫然的心情结束了这场短暂的回忆,高热的身体告诉她自己正在遭受怎样猛烈的病毒攻击:“已经冷战三天了。” 她怔怔望着面板上龟速挪动的进度条。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系统不语,只是在默默拉满她身体健康值的同时又化作白雀蹭了蹭她滚烫的的额颅。垂落的发丝蜿蜒锁链般圈禁着女孩因为肿痛而放缓吞咽的喉咙,远远望去时像是一座崩塌的山脉—— 她好像又一次死了,它想。 - 房间里有股霉味。 顾明莱略显不满地皱起了眉、她很确信这股气息是忽然出现的,即使是西普调的香水也无法将它彻底掩盖。但是这点稀疏的不满很快暴毙在旅馆温暖的灯光里,她望着桌上小心收好的餐盒,嘴巴里似乎又回荡起黄油的甜腻—— 不会分别太久的。女人怀着愉悦的心情躺在了床上,她已经根据“会播放华语歌曲并兜售奶油馅饼和黄油挞的街区”这一信息排查出了几个可能性最大的地方,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阿楚一定在这附近出现过。 思及至此,顾明莱这才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迟来的困倦后知后觉地席卷了身体,她打了个哈欠,没注意到双手交叠的姿势像是一具棺椁中的尸。体—— 她好像看见了星星。这个时间怎么会出现星星呢?她怀疑自己又做梦了,不然怎么会突然想不起自己的姓名?明莱……谁的声音从呼啸的风中惊醒,她皱了皱眉,低头瞧见楚惊蝶映在水中的眼睛。 她便不愿醒了。我好想你,她说,阿楚有在想我吗? 女孩只是静静望着她。“我们逃吧。”熟悉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就这样被人握起,“我们离开这儿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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