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速比往常慢了些,后半句比前半句的语调略重些。 鹿呦想到学生时期,老师在灌输新的重要知识点时也是这般。 但,无论怎么强调,接受与否,还得看学生自己。 鹿呦“喔”了声,将手中的清洁布递放到水下。 本就微潮的布,一下就被水浸得湿透。 月蕴溪腰臀往后靠上岛台,拎起玻璃杯,抿了两口温水说:“你早上起来,如果想喝咖啡的话,左下第一个柜子里有咖啡机和咖啡豆。冰箱还有汤力水,可以配个汤力美式。” 鹿呦唰地扭过头,惊讶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月蕴溪笑笑说:“之前晨跑遇到奶奶,听她说的。说你晚上回来很晚,总跟月亮比赛熬夜,早饭得她叫你才起来吃,每回都是糊弄两口。偶尔能自己起来吃,就会弄杯咖啡喝。” 鹿呦听得眼皮直跳。 已经能想象到,奶奶提到她就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咖啡提神嘛。”鹿呦为自己辩驳,“基本都是早上有事,我才不用奶奶叫,自己早起。” “像今天这样?” 鹿呦心跳随她的话音,漏跳一拍,一阵鼓噪。 “你不去晨跑么?”话题转得生硬,她知道。 “一个人跑,有点孤单呢。” 鹿呦不合适地联想到一只可怜巴巴主人带着去溜的大金毛。 “你之前,不是一个人跑么?” “不是啊,有奶奶陪。” “……”鹿呦撇了撇嘴问,“奶奶还跟你说我什么了?” 月蕴溪说:“她的话题总是会围绕着你。” 这简短的一句,像是以她为中心画了个范围很广的圈。 鹿呦盯着小拇指上的尾戒,半垂的眼睫轻颤了一下。 如果不是她断了指,奶奶本可以继续在乡镇呆着,在那里,她有很多可以再夏季一起乘凉、冬季并肩晒太阳、春秋围聚打麻将的老伙伴们。 可是,在这座钢筋水泥堆砌的森林中,她有儿子跟没儿子一样,也没有朋友。 枯燥无聊的日子里,唯一鲜活的存在,就只有一个孙女。 而这个孙女,也有自己的生活,不是时时刻刻都能陪伴老人。 鹿呦微不可察地呼了口气。 好在后来多了只能逗老人家开心的比熊,多了能陪着奶奶闲聊的刘姨。 月蕴溪说:“我对你的了解,除了少时的记忆,基本上都是通过奶奶早晨与我闲聊。” 大理石台面被鹿呦心不在焉地来回擦拭,锃亮得都快能当作镜子使。 脑中无端冒出一个猜想,她才停了手。 之前听奶奶说遛狗时总能遇到晨跑的月蕴溪,她就感觉巧得过分。 奶奶遛狗的时间和路线并不是固定不变的。 “你刚刚说,有奶奶陪你,是你每次晨跑都能遇到奶奶?”鹿呦侧转过身,“这么巧的么?” 对面,月蕴溪姿态慵懒地倚靠着岛台,手拎着玻璃杯正小口抿着水,闻言,从唇边移开了玻璃杯。 杯里的水围绕杯底突起的山脉晃漾着。 水面归于平静时,月蕴溪掀起眼皮,目光坦然地对上她的视线。 “不巧,哪怕有刘姨通知,我也经常要跑着找她找很久。” 鹿呦心头一震。 事实证明,任何拐弯抹角的试探,在坦荡承认下都不堪一击。 “我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没有巧合,也不是什么不期而遇。”月蕴溪目光从她脸上掠过,移开,低头,盯着里面清澈的水,指腹摩挲杯壁,感受又凉了几度的水温,“都是我的蓄谋已久。” “你……”鹿呦感觉到心脏在颤栗,一时语塞。 我不是什么好人。 这话确实不是第一次听月蕴溪说。 但因为是从小就认识,她始终记得,第一次去陶芯家蹭饭,她打碎了一个杯子,陶芯对她说:你完了,我之前打碎了一个,差点被我爸打死。 年少不知人生的容错率远比想象的还要大,那一瞬,她只觉天都要塌了,甚至已经想象到回去被鹿怀安揍的景象。 当陶叔叔问起碎了一地的杯子,她惶惶不安不敢开口,是月蕴溪柔声说:是我不小心撞到了呦呦,害她手滑了。 这样温柔、体贴的大姐姐,怕是说多次我不是好人,她都会当作耳旁风。 以至于此时此刻,她的心情有点复杂难以言喻。 “是不是吓到你了……”月蕴溪叹息,“抱歉,在我们有交集之前,这是我唯一能了解你的途径了,也是极少能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不算太远的时候。” 语气诚挚又落寞。 鹿呦只觉心跳彻底失去了它原有的秩序。 “呦呦,别因为这个怕我。” 一字一句,像缓慢推入血管的针头,带来一点细微的疼痛。
第55章 厨房的氛围像是凝在时间指针里的固体,在秒针游走间,一格一格地融化。 不知道化了多少格,月蕴溪放下了手里的杯子。 玻璃杯底碰撞着大理石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安静。 鹿呦犹豫了几秒,还是选择坦诚地表态:“老实说,如果我们是现在才认识,你这行径,是真的有点吓人欸。” “对不起。”月蕴溪低头,双手垂在身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骨节。 放下身段的姿态,像个并非故意做错事的孩子,委屈低落,又忐忑不安地等着人教育。 年长者的认错,杀伤力太强。 鹿呦瞬间没了脾气,“但是呢,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月蕴溪呼吸一沉。 那心情好似,水中映月于晚风摇曳,随她每一个字的声调,起伏晃漾。 “虽然我不像你了解我一样,那么了解你,可好歹也相识了这么多年,所以……”鹿呦说着走上前,像昨天月蕴溪对她那样,弹了一下月蕴溪的脑门,“原谅你了~” 月蕴溪捂着额头,看向她,眼尾泛红,眼睛像是沉在水里的黑曜石。 鹿呦战术性咳嗽两声,移步到她旁边,拎起杯子,翻正茶盘上的杯子,拎起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还要谢谢你,陪奶奶散步,听她絮叨。” “来点实质性的感谢?” “倒反天罡呢你。”鹿呦好笑地睨了月蕴溪一眼,却还是顺着问了,“要什么感谢?” 没听到月蕴溪回复。 鹿呦侧转身体望过去,只见月蕴溪长睫半垂,眸光不聚焦地落在虚空。 不知是想着想着走了神,还是仍在思考。 她往前一步,离近了,在月蕴溪面前晃了晃手问:“喂,想好了么?” 像是想到了什么,月蕴溪闭了闭眼,忽而面朝她转过身,伸手,从她的后颈抚上后脑勺,指尖穿进她低扎成鸡毛毽子似的头发中。 棕黑的发丝绕在白皙的指尖,一时分不清,是谁纠缠着谁。 月蕴溪没有扣着她的后脑勺将她往前按,只是这么固定着,像是不想她在自己倾身过去的时候躲开而已。 鹿呦又看见了她右眼的那颗小痣,在下眼角偏右的位置。 似乎,是躺着哭时眼泪的必经之处。 生在这个位置,在这么一张大气高雅的禁欲脸上,又是这么的浅淡,要很近很近,在很亲密的状态下才能注意到,实在过分撩人。 额头轻碰,彼此放慢的呼吸在被挤压的狭窄空间里纠缠。 仿佛一脚踩了空,又被人稳稳捞住,心跳跌落一瞬,在胸腔里加速鼓动。 鹿呦不自觉地咬了咬唇,目光往下落,描摹月蕴溪晨跑服上的商标图形,为了不知会发生什么而紧张。 齿尖磨过内壁的口腔溃疡,尖锐的痛感,让她猛地清醒过来。 她恍然意识到,在被月蕴溪按住的那一瞬,在她所有本能的反应里,也并没有想要躲避。 心跳鼓噪,每一下都比前一下要重,好似心脏正在一点一点地陷落。 “我想要的奖励是……”月蕴溪闭上眼睛,声音渐轻,“以后,也许你会见到我更多的阴暗面,不要怕我,也别讨厌我,好么?” 窗外,朝霞染浮云,消解万物的日出,穿过树叶与枝桠,透过玻璃,沿着两人的缝隙而入。 将这话中的语气晒出犹如咖啡的味道—— 内里敛着微微的酸涩,表面散发出来的却是诱人。 鹿呦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回应:“我,我不会讨厌你,也不会怕你。” 月蕴溪仍旧闭着眼睛,呼吸渐沉,在她话音落下后,蜷了蜷手,鼻子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说:“我存档了,小匹诺曹。” 不要骗我,说谎的人会长长鼻子。 细微的摩挲感从发根处传来,声音沉沉地钻入耳中,像是投湖石子,激得鹿呦心湖一阵颤栗。 她终于明白,月蕴溪为何要这样抵着她的额头说话。 仿佛一种庄重的许诺仪式。 也是到此时,她后知后觉,月蕴溪才是那个真正会害怕的人。 怕被喜欢的人看到自己的最低处,比起被讨厌、被畏惧,最怕喜欢的人会对自己感到失望。 鹿呦闭了闭眼。 这个季节的早晨,空气总是透着股寒凉。 她置身在这微冷中,更加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心脏,又有了昨夜那样灼热的疼痛感。 “那个……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她有情感、有思想,具有复杂性,是很立体的存在。你知道,立体的东西,都是有明暗面的。” 月蕴溪眼睫轻颤了颤,慢慢抬起,冰川消融似的,流露出微讶、欢喜的目光定格在鹿呦一张一合的红唇上。 近在咫尺。 “所以,人有不好的一面,这很正常。”鹿呦犹豫了一下,“还有,我始终认为,喜欢一个人,这样美好的感情,应该是促进人向上发展,而不是让人卑微到地底……” 如靡靡之音入耳,催眠神经,抚慰人心。 月蕴溪低低地笑了声。 薄薄的气息很轻地扑在鹿呦唇上,她不由止了话音。 脖颈在这样别扭的姿势下,已经有些僵硬,可她仍旧没有主动退离月蕴溪形同虚设的“掌控”。 甚至在敏锐地察觉到,距离正在一寸一寸缩得更近时,她也没有动。 最终,是月蕴溪及时收住,率先后退了一步,随即扭身偏开头,避开了目光接触,动作一气呵成,不带一丝犹豫。 鹿呦呆愣在原地,有点懵。 怎么…… 她只能看见月蕴溪半边侧颜,低垂的眼睫,纤长卷翘,像栖在眼睛上的蝴蝶,将眼中的情绪完全收敛在了蝶翼下。 舌尖无意抵到溃疡上,鹿呦一怔,不止是因为疼,还为自己旖旎的想法。 怎么办,她竟然在期待发生些什么。 月蕴溪拎起岛台上玻璃杯,仰头,喝了一嘴空气,懵然地移开杯子,定睛一看,杯子里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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