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阿花觉得这长公主很是抗冻,严冬腊月穿了小半日的湿衣服。 但这位长公主抗冻,却经不起冻。 饶是喝了三大碗姜汤,有泡了足足半个时辰的热水浴,裴安懿当天半夜还是发起了高热。 作为贴身女使的王阿花自然不能安眠,她和翠微姑姑一道在长公主的内室中伺候着。 翠微姑姑看她年纪不大,想来不会照顾人,便没叫她插手。自己拧了一把热帕子将裴安懿身上出的汗仔细擦掉,又拿来一条沾了冷水的帕子搭在裴安懿的额头上。 “翠微姑姑,是我母后在我很小的时候指给我的。” 王阿花望着翠微姑姑如此细致地照顾着人,脑袋里不知为何又响起了裴安懿的那句话,她想不明白,面前这样慈爱的老妇人,也是来监视殿下的么? “殿下到底做什么去了,你同殿下一道出门,怎么也不看着点她?”见长公主高烧不退,翠微语气里多了三分埋怨。 “天忽的下起了大雨,我忘记带伞了。”王阿花虽想不明白,但思索着既然裴安懿出门没有带上翠微姑姑,想来是不想让翠微姑姑知道,故而她糊弄道。 “算了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翠微朝着门外望了望,“为何厨房的药还没煮好,我去催催,你来守着殿下。” 裴安懿不大喜欢别人进入内室,故而内室里没有女使小厮守着,翠微姑姑一走,这内室里便只留下她和发着高烧的长公主殿下两人了。 翠微姑姑想错了,她其实很会照顾人,上辈子她爹喝多了打了她娘的时候,他娘便是她照顾着的,后来做了杀手,同伴遇上个磕磕碰碰是常事,那些断了手脚的同伴她也照料过。 王阿花用手撑着脑袋,烛光下静静看着床上的人。床上的人只穿了一层里衣,露出白皙的肩颈和锁骨,胸前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呼吸清浅,微垂眼眸,眉心轻轻皱着,长发散在枕上,烛光下白皙的脸上透出两团红晕,额上又起了一层细密的汗。 王阿花用手撑着脑袋,心里暗道怪不得人们都说,灯下看美人,睡着了的她少了三分凌冽疏离,多了些安静恬和,在烛灯下是极美的。 欣赏一阵后,王阿花心里涌起了一阵荒唐之感,她实在是不知道长公主这般信任到底从何而来,如今竟然放心自己一个人独留于此守着神志不清的她。 上辈子她派人杀了自己,这辈子自己却过来守着她。 荒唐啊荒唐。 窗外夜风呼呼地吹了起来,王阿花脑海里又浮现出白日里那瓢凉水。 她不知道这位尊贵显赫的长公主做这出戏到底要做什么,但如此行事,多少带一点儿身不由己。 上辈子夺权之争,你死我活,两派阵营总是生死之敌。 杀多了人王阿花也对夺权有了具体的认识。 她自己手上也沾了许多无辜之人的血,她又如何能怪她呢? 想到这里王阿花轻笑一声,小声道:“上辈子的事情在这辈子算实在没道理。我不同你算,你又为何偏来找我呢?” 似乎是难受了起来,榻上的人嘴里嘟囔了一声。 王阿花没听清,走上前去,侧耳于身侧。 “娘。” 这次王阿花听清了。 这声娘叫王阿花怔了怔,再如何锦衣华食,果决凌厉,生起病来也不过是个梗着脖子叫娘的姑娘罢了。 这一句娘许是叫王阿花想到了自己那个摇摇欲坠聊胜于无的家,想到了那被自己阿娘抱着痛苦的雨夜,想到了自己那个软弱可欺深陷泥潭还一心想着叫自己嫁个好人家的娘。 总之不管是出于何种理由,王阿花探身上前,轻轻握住了这位长公主的手。 这双手白皙修长,没有一丝茧子,一看便是终日里养尊处优的手。虽发着热,但裴安懿的手却凉得很,冰凉的手骤然握住了一块热热之物,便下意识地回握住了。 高烧烧得裴安懿脑子发昏,口中渐渐冒出胡话来, “娘,我……我不喝。” “喝什么?”王阿花以为她是要喝水,将头凑得更近了,问道:“可是要喝水?” “娘……不、不……我……我不想喝……” “什么?” 床榻之上的人面色潮红,眉心紧皱,似乎是被梦魇住了。 见她这副模样,王阿花迟疑了一下,催动了内力。 虽然重生了,但自己这具身体还是上辈子的样子,有武功也有内力,王阿花重生之后第一次动了自己上辈子留下的内力,借着手将一股细细的内力渡向长公主。 王阿花不敢渡快了,怕发着高热的裴安懿受不住,将内力极柔极缓地渡了过去。 裴安懿轻皱着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似乎是王阿花渡过去的内力起了作用,她的神台更加清明了些,抬眼间朦胧道: “姑姑,将消息散出去,让天下人都知道孤——” 话音还未说完便戛然而止了,裴安懿凤眼微眯,望着床前的人。 为了听清楚裴安懿睡梦之中呢喃不清的词句,王阿花将头凑得极近,此刻她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半臂长。 没料到她会突然醒了过来,王阿花的手还没裴安懿握着,她不敢贸然挣开,进退两难,身形一僵,顿在了那里。 早知道这内力就不输了,还不如叫这位殿下发昏着呢,现下这种情形,叫她如何解释?王阿花在心里暗暗叫苦, 第8章 我们都是无处躲雨的人 第八章 裴安懿嫣然一笑,嘴角初绽出半个梨涡。 “你来了。” 来长公主府这样久了,王阿花今日才知道原来这位美人笑起来是有梨涡的,只是她不爱笑,故而鲜少露出梨涡来。 “原来你叫王阿花。” “那日你说的话我觉得甚有道理,我记下了。” 那日?哪日?王阿花估摸着这位长公主烧得有点糊涂了,半梦半醒间说的应该是上辈子的事情。 只是自己上辈子,王阿花十分确定,绝对没有见过这位长公主。 裴安懿又说了许多她听不懂的糊涂话,王阿花只是听着,不动也不说话,梗着脖子蹲在榻旁蹲了许久,蹲得脚都麻了,这位长公主方才力竭又沉沉睡了去。 大约到了子时前后,翠微姑姑端了药进来,喂下了之后裴安懿身上又捂出了一身的汗,王阿花便回去小憩了一下,寅时回来同翠微姑姑一道守着夜。 床上的人已经退了热。天将要亮的时候,裴安懿悠悠转醒。 凤眼微阖,裴安懿看见床边的王阿花愣了愣。 “昨夜,你……可是你守的夜?” 王阿花思忖了一下,道:“是我同翠微姑姑一道守的。” 裴安懿揉了揉眉心,显出疲惫之态来,面上依旧无波无澜,“孤知道了。” “你先出去,孤有事同翠微姑姑交代。” “喏。” 王阿花不知道她到底交代了翠微姑姑什么,不过她大致上能猜到一些。 次日,街上便有大大小小的传闻,道长公主为送崔司马一程,冒雨相送,病倒晕了过去。 传闻越传越离谱,裴安懿不过是发了个热已然在传闻中传成了在生死关头走了一圈了。不过长公主爱才惜才的形象倒是立了起来,配合着长公主府进进出出的大夫和十里之外都能闻到的冲天药气,百姓真的信了这位长公主为了冒雨相送崔司马,病得很重。 还有百姓自发地去寺庙里为长公主祈福。 王阿花咧了咧嘴角,心道这位长公主比上辈子的风评倒是好了许多。 费了如此一番心思换来的好名声自然是不能浪费。 永和二年冬,天光还未大亮,在一个寒风刺骨的清晨,宫门外落了几十年灰的登闻鼓被人敲响了。 “咚、咚、咚。” 鼓声雷动,引得无数行人驻足侧目。 裴安懿一袭素衣,未着钗环,三千发丝用一支低调的玉簪子悉数簪了起来,独身一人敲响了登闻鼓。 严格来说不算是独身一人,王阿花等一众侍卫在远处远远看着,随时待命,以防不测 昭昭白日,睽睽众目。 见人群聚集,裴安懿将鼓槌放于地上,朝着皇城的方向屈身一跪。 “臣女裴安懿,奏请冤情!” “臣女裴安懿,奏请冤情!” “这不是长公主吗?” “长公主能有什么冤情?” “这就是长公主啊,我听说长公主冒雨送行崔司马,这病还没好呢。” 百姓虽不识得裴安懿,但听说过裴安懿的名讳。一时之间不禁惊诧纷纷。 “臣女裴安懿,替当街刺杀死得不明不白的崔司马请冤,替天下学子请冤!” 女子身形纤瘦,素衣在寒风中吹得呼呼作响,但目光却坚毅冰冷。 “天下寒门屡遭排挤,有才之人不得善用,臣女替天下学子请冤!” “臣女,替天下学子请冤!” 话罢,裴安懿朝着皇城里深深一叩。 帝姬的这一跪、一拜、一叩,像是一把利刃,划开了天底下读书人心中的隐痛。 饱读诗书又如何,真才实学又如何,世家把持朝政,他们的青云之路杳杳难明。 “长公主大义!”人群之中不知谁先说出了这句话。 “长公主大义!” “长公主大义!” 振臂一呼纷纷响应,就像是滚烫的油锅里滴入一滴凉水,苦世家久已的长安学子群情激奋,引臂高呼。 如此动静不消一个时辰便传遍了不大的长安城。天光大亮之际,长安城内的白衣学子全都聚集到了皇门口,同裴安懿一道跪在了皇城门口。 管着护城军的将领进退两难,本想驱赶人群,却又碍于长公主的身份不敢有所动作。 正打算上朝的欧阳洛自然也听到了消息,混迹官场多年的欧阳洛隐约感觉到,今日便是起事之机。于是在去上朝的路上匆匆折返,穿着官服来到了皇门前,穿着官服端跪在了登闻鼓前。 不少寒门官员在得到消息后从上朝的路上折返,同欧阳洛一样跪于了登闻鼓前。 谁敢坐于高堂上为堂堂长公主主持公道,谁又敢说自己要为全天下的学子们来主持公道?裴安懿所请无一人敢接。 从清晨跪到午后,足足半日,裴安懿身后足足有百余号人跟着同跪。他们之中,有屡遭排挤的寒门官吏,有铮铮热血想要还吏治清明的青年学子,有受欺压久已的平民百姓。 信王府。 裴荣辰品着热茗,望着窗外,面色阴沉。 身边的贴身小厮童虎将外面的局势一五一十地讲给裴荣成听。 “殿下,长公主那边将此事闹得如此之大,我们要不要……” “哈哈哈哈。”面前的人忽然爽朗大笑起来,明明是大笑,童虎的背上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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